「那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版本?」愈聽愈好奇的她,雖對其他的版本也感興趣,不過她真正想聽的只有一個。
「你別想,我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法王得意洋洋地咧大了笑臉,「你若真想知道,就直接去問大師兄。」他才不要吃飽了撐著去找滕玉的麻煩,既然滕玉不想讓人知道,他要是壞了滕玉的好事,到時就得輪到他走著瞧了。
子問滿面沮喪地趴在櫃檯上,「他不肯告訴我。」她也不過是想討個他的死凶而已,這事有那麼不可告人嗎?他不都死了幾百年了,還計較這些作啥?
找齊了藥草後,準備替她去熬今晚藥湯的法王,站在原地想了想,半晌,他以指輕敲著她的腦袋,並在她抬起頭來時刻意在面上堆滿了看似過於誠懇的笑意。
「你……對大師兄的事這麼有興趣?」現在想想,滕玉對女人不感興趣,甚至可說是懷恨,約莫也有幾百年了,若是他沒猜錯,滕玉心中梗著的那個死結也有幾百年了,倘若……有不知死活的傢伙刻意去攪亂一池死水,說不定,那池死水就會再變成春水,又或許,運氣更好一點的話,滕玉的性子會變得比較正常而不是更加恐怖,或是會變得更有意思也說不定。
「他不也對我很感興趣?」日日生活在這種沒一句真話的環境裡,她愈想愈是覺得疲憊,「不過是彼此彼此而已。」成天就只會問她是打哪來的,他也不說說他自個兒的,就只會問她的。
「這樣吧,我借你一樣好東西。」法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後,神神秘秘地挨站在她的身邊,自懷裡掏出個東西遞給她。
「鏡子?」她趴回櫃檯上,完全提不起一絲興趣地看著這面鏡面都模糊到恐怕什麼也照不清的銅鏡。
「此乃鬼界特產,前孽鏡。」他咧大了笑臉,而後刻意彎下身子,壓低音量在她耳邊附上解說:「若想知道些什麼,就問鏡。」
她有點懷疑,「這真管用?」就連他都搞不清楚滕玉的生平了,這玩意能照出什麼?
「當然管用啦。好了,出去出去,別同我擠在這礙事。」一把將鏡塞進她的袖裡後,他一臉興奮地將她推出門外,「千萬千萬要記得,絕不可說是我借你的,不然,若我慘遭亂棍再打死一回,我定會在死前拖你當壁背的。」希望事發後,她別那麼沒義氣的把他給抖出來才好。
遭鬼撂完話就被關在門外的子問,先是一臉納悶地看著懷中雕工精美的銅鏡,再回頭頗懷疑地看著被法王關起的大門好一會兒,半信半疑下,她也只好照話偷偷摸摸地將鏡藏好,再趁著四下沒人時趕緊躲回房裡,準備照法王所說的試試看。一口氣點滿房內所有的火燭,並再三確定把門窗關好鎖死,不會被在外頭站崗的廣目瞧見後,她在桌前坐正,掏出手絹輕拭著模糊的鏡面,在擦拭過了後,她對鏡默念了滕玉之名好幾回,而後她往鏡裡一瞧……
等著等著,好一陣子過去,別說是能夠看見滕玉或是什麼了,無論她怎麼照、如何往鏡裡探看,這面儼然已模糊了許久的鏡,就連她的容貌也映照不出來,可,既然法王都已那麼說了,那應該——
就在這時,一陣怪異的聲響,突地自她手中的鏡裡傳來,她忙不迭地舉鏡相看,就在這房內朦朦朧朧的冥火燭台的照映下,模糊的鏡裡遠處,織錦的唧唧聲自昏暗的角落響起,她試著將鏡更靠近她的面前,更加聽清了那規律滾動著的織軸聲,同時亦見著了,身形佝淒的老婦,她那惹染過滄桑的背影。
襯著那具背影的,是雙素白且長滿老繭的十指,以及,前頭那一匹匹已然織成的美麗錦緞。
一手持鏡的子問,在那面鏡子又開始模糊起來時,忙不迭地將鏡貼至她的面前,然而就在那時,她隱約地瞧見了,那名上了年紀的織娘,熟練地將色彩斑斕的錦線交錯在另一群錦線中,將人們生前所有的記憶與秘密全都小心翼翼織人錦中,生命中的痛苦、不甘、快樂、悔恨與幸福,化為一條條柔弱的錦線,在她嫻熟的掌指間,交織、並排、穿叉,一行行逐漸成行的錦緞,皆是心事重重、密密麻麻。
可,愛恨是那麼的沉重,豈只是一條錦線所能承載的?
就在她這麼想時,鏡中的唧唧聲遠遠逸去,老婦的身影在搖曳的燭火不再也看不清,鏡中宛若起了陣大霧,將遠方的景象捲去,獨獨靠近鏡前處的留了下來。
一排沾了血的腳印,自鏡的這頭一步一步地走向遠方.腳印不大,算得上是雙優美的蓮足,只是這腳印,總是一會兒又一會兒的走走停停,不知是不願上路,還是因為迷惑,遠處的風兒刮去了低訴的真實,只留下了吟詠。
此時鏡面銀光一閃,在下一刻,鏡巾的腳印頓失,取而代之的是名女子,子問一手拿過燭台,想把那名背對著她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眼前這名只賞賜她一具窈窕背影的女子.微亂的髮髻上,簪了十二金釵,她那一身的衣裳,雖遭血染紅了泰半,子問還是可以看出,那一身金色的華服,處處精繡了金色的鳳鳥。
就在這時,鏡中的女子,似是察覺到了有人正在窺看,連忙四下左右顧看,猛然自鏡裡轉過頭來,面對面地瞪視著子問,子問忙屏住了呼吸,還以為自己真被鏡中的女子見著了。
就在那名女子又側過臉去時,子問這才大大地喘口氣,並目有了閒情地打量起鏡中女子的容貌。
雖然嬌顏上沾了幾滴血,但那一點都不影響這張玉似的容顏,在她的眼眉之間,顧盼儘是令人難以挪眼的旎旖風情,難以言喻的美,霸佔似地佔據了子問的雙眼。可她也不過才暈陶陶地欣賞了一會兒,鏡中的女子像是找著了窺看者股,突地轉過頭來直直瞪著她,並在下一刻,眼眸帶著騰騰殺氣,直朝她逼過來……
逼至,一鏡之隔的限度。
不再溫暖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吹拂在她的面上,很懷疑她會在下一刻就猛然跳出鏡來的子問,在被她瞪得頭皮發麻時,忍不住將手中之鏡拿遠點,可那如影隨行的不善目光卻始終跟著子問,無論她拿上拿下拿遠拿近,一眼纏住,就不肯放開她的目光,就像名刺客般。
始終徘徊在她的身後,看得她遍身發冷之餘,很想就這麼把鏡給反過來蓋在桌面上時,不意再看了鏡中的女子一眼,只是就在她這麼想著時,當下鏡中幾抹清楚的人影閃過,令她倏然止住自個兒掩鏡不看的動作,急急忙忙地把鏡再次捧回面前來。
許多她從沒見過的面孔,出現在鏡內,方纔那名令她驚艷的女子,此時此刻正站在高台上,揚首自負地看著底下的所有人,來自四下的呼喊聲,總是零零落落的,有時,會有群人匍匐地跪在她的跟前,聲聲句句地喚著娘娘千歲,有時她則是大街小巷人們嚼舌閒磕牙嘲諷的是月裳皇后,而較少聽見的,則是籐夫人這三字……
當子問仍一逕地對著鏡子裡的種種而發呆,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的滕玉,趁她仍是一頭霧水之時,猝不及防地搶過她手中之鏡,一把用力將鏡面重重叩蓋在桌面上。
已有千百年年歲的銅鏡破碎的聲音,此刻在他倆耳裡聽來,低沉又嗚咽,也像是一聲來自亙古的遙遠歎息。
只是那碎了一桌的殘鏡,即使到了此時,仍是盡忠職守地將滕玉不想提及或是再翻起的過去,利用窗外照進來的阼光,反射在每一面碎鏡上,讓子問在光影閃爍的過去裡,不作聲地將那些屬於滕玉的曾經給閱盡。
「說!」在她仍舊呆呆地瞪著桌面時,滕玉一把抬起她的小臉,攜著滿面的火氣直直逼向她,「是誰讓你看這鏡的?」究竟是哪只還想再死一回的鬼幹的好事?
全然不管滕玉此刻的心情好或不好,也不管他面上的厲色有多駭人,面上失了笑意的子問,只是輕輕隔開他的手,低首逕自將碎了一桌的銅鏡鏡框翻過,並指著碎鏡輕問。
「方纔,那裡頭的女人……是誰?」法王說,想知道什麼就問鏡,她問的是滕玉,結果卻出現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依她想,若方纔那些她一眼都沒有漏看的話,那麼,那名女子……
不知何時才會到達盡頭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靜靜地在他倆之間燃燒著。
原以為他不可能會開口答她的子問,在等了許久之後。
幽幽歎了口氣,才在想,這下該如何消弭他那一身駭人的厲氣之時,滕玉那聽來似是恨之入骨的聲音,忽然加入了這陣沉默裡。
「我以前的妻子。」
仔細聊聽著那句話意裡,遭人沉重地攜著,像是從未遺忘過的恨意,並仰首看著他面上那恨不得能噬人下腹的神情,許久之後,子問的眼哞動了動,並在某種刺痛又突然來襲之時,連忙狼狽地撇過芳頰,怎麼也沒法再繼續直視著滕玉那兩道須臾不離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