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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岳靖

  陰慘慘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兩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閃電劈岔閃顫。佟綺璐彈開懷表表蓋,才九個小時而已——丈夫到難民營出診,時常得花上二十小時,甚至數天、數星期。她已經很習慣,怎麼還在昨晚握著懷表睡了一整夜?

  佟綺璐坐起身,收好懷表,感到胸口悶重,她拍撫一下,壓住喉頭的怪異,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則她得時時戒備,脫不得制服。

  「綺璐學姐,學弟他們撿到一個孩子……」

  佟綺璐打開門,楊提爾正好抬高手。「怎麼了?」佟綺璐問他。

  楊提爾放下沒敲著門的手,直接報告。「和亞傑老師到難民營的學弟,回程中途撿到一個孩子,他傷得很重,得手術——」

  「亞傑呢?」他的學生回來了,難道他沒同行?

  「亞傑老師處理一個難產子宮破裂的婦女,目前無法回來……」

  佟綺璐點頭。「你說的孩子呢?」邊問邊移動腳步。

  「在急診間。」楊提爾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佟綺璐跟著前往急診間。

  再次開戰,他們駐紮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樣,但這兒已非廢村,停戰期改建成紀念和平醫療所。

  這醫療所設備相當簡易粗陋,缺乏精密儀器,更別提手術室采光居然是兩片向陽大玻璃,搞得白天悶熱,室溫超過攝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紗布沒一分鐘即有蒼蠅飛聚,根本做不到所謂「無菌」。急診間反而比較像手術室,他們進駐後,帶來一些儀器,略做改變,在急診間分隔一個區域動手術。

  躺在床台的孩子,傷得太重了!佟綺璐幾乎嚇到。明明,這幾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體缺斷的血腥場面,那面目全非的傷勢卻還是超過她的想像。

  學弟告訴她,孩子應該是在家門口遭到自殺式恐怖攻擊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們路過,聽見貓般的叫聲,空氣脹滿臭味,循聲循味查看,發現一團黑的他,看起來像是被野獸咬過,奇慘無比,他們做了緊急處理,飛車將他帶回來。

  光清創就花了半天,佟綺璐和幾個學弟圍在手術台,一站過了三餐,誰也沒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斷了,他們輸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紗布繃帶,染了血又染了血。這不是沒有過的經驗,佟綺璐卻覺得那血腥揮之不去,孩子細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間,那近乎糜爛的肉體為什麼會是個孩子?

  每個孩子都是上帝用來提醒我們,這世間還有希望——這是出自泰戈爾?還是誰?

  佟綺璐不明白,為何有人要毀滅希望?她覺得頭暈、呼吸困難,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術區,衝到急診間外,還不夠,她一直跑,她沒想到多年過後,她是以這種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點。

  那片樹林復甦,又半毀,這場戰事遲早將它全毀!

  佟綺璐跑到醫療所外細雨的夜色裡,摘掉口罩,抓著胸口,手套上的血污沾滿無菌衣,她彎傾身子,在一棵禿樹旁,劇烈嘔吐。

  一整天沒吃東西,她吐出酸液,卻覺得是血水,彷彿把她這些年累積的、在戰地面對的血腥記憶,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雙膝軟癱,跪了下來。

  「綺璐學姐……」楊提爾舉著手電筒,出來尋她,警覺荒林那頭的聲響,他機伶地跑過去。「綺璐學姐?」

  佟綺璐回過頭。「提爾……」氣息不穩,美顏白得近乎透明。「你怎麼出來了……」

  「你不要緊吧?」楊提爾將她攙扶起身。

  「傷員……那個孩子……」

  「都處理好了,我叫醫佐注意著。」楊提爾打斷佟綺璐的嗓音。「你站了一整天,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就好。」綺璐學姐畢竟是女性,體能無法像他們。出隊之初,資深師長罄爸再三叮咋,別讓已婚的綺璐學姐太操勞。他撐著她邁出步伐,回醫療所,送她進房休息。

  佟綺璐幾乎是一沾枕,就睡了過去。這一覺,她夢見她母親。一開始她和母親走在橋上,母親牽著她的手,橋下水流潺潺,後來不知怎地,她和母親走散了。她在橋口回頭找母親,發現母親在遠方靜靜看著她,和藹對她笑著,她想接近母親,母親便後退,退到橋的另一邊,她焦急地叫「媽媽,母親變了一個人似的怒意橫生,說:「綺璐,你怎麼可以回到這兒?你怎麼可以在這兒?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為什麼要惹媽媽生氣擔心?媽媽不要你在這兒,你走,馬上離開!馬上離開!」母親用力推她一把。

  她驚醒過來,冷汗浸身,身旁有沈穩呼息聲,偏首一瞧,是丈夫回來了。窗外一片暗幕,床邊桌上一盞小燈,照出他略透疲態的臉龐。她拿出枕下懷表,看一看時間,日期顯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發現身上原本的髒衣物有人替她換過了。

  「亞傑……」她伸手摸他胡斑斑出頭的俊顏,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壓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雙手裡,美顏輕柔摩著他修長的指。

  他們結婚沒幾個月,他接到出隊任務,當時她還沒受訓結束,還沒戴上貝雷帽,無法同行,更何況組織一向不派女學員出隊,韋安平在組織裡負責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務,從沒出過一次隊。杜老師說不是不派女學員出隊,是希望她們可以留在組織當後盾,那些戰亂地讓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結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較好。他出隊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懷裡,看著床頭那個金色面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緒中褪去,她像個膠黏的小妻子離不開丈夫,她對他說,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過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寵撫地摸著她的臉,給她講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們婚後第一次分離,也是唯一一次……

  「怎麼了?」松亞傑眼皮顫動一下,掀揚開來。

  「對不起。」佟綺璐仍抓著他的手,臉龐貼進他掌心,柔聲說著。「對不起,吵醒你了……」

  松亞傑拇指輕滑她眼下淡淡的陰影。「肚子餓不餓?」

  佟綺璐搖搖頭,順著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臉龐,躺靠他胸懷。

  「你好幾餐沒吃……」妻子一直沈睡著。他前晚深夜回來,發現她穿著沾血的衣物,沒做換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體力透支。他幫她擦擦身子,換衣物,餵她喝了點營養補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個難產的婦女,怎麼樣了?」她問著。

  「沒事了,我才能回來。」他撫著她的長髮。「綺璐……」他嗓音沉頓了一下。

  佟綺璐撐起身,瞅著丈夫。他將她壓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讓她看見少有的嚴肅深思表情。

  「那個孩子死了。」聲調平緩傳出。

  「誰?」佟綺璐嗓音抖顫地迸出,要抬起頭。

  松亞傑壓著她,將她抱緊。「他傷得太重了……」啜泣聲敲在他心頭,濕意逐漸染漫開來,他把她擁得不能再緊,似要揉進自己身體裡。「過去了,解脫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綺璐嘔了一聲,掙開丈夫的摟抱,跳下床,哭著跑開,進浴室。

  松亞傑跟著下床,走過去。浴室的燈大亮著,他的妻子虛弱地靠著牆,滑坐在地上,捂著唇時而乾嘔。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綺璐,」蹲在她面前,說:「戰事越來越吃緊,前陣子有多起屠殺事件,這幾天自殺式的攻擊更是頻繁……」

  「亞傑老師!」學生暗夜叫門,從來不是好事。「國際軍團送來傷員請我們醫治!那個傢伙情況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塊炸彈碎片,至團的人說那傢伙不能死……」

  佟綺璐又嘔了幾聲。松亞傑皺一下眉,聽著學生報告著消息,一面看著妻子。

  她說:「你快去……對不起,我現在什麼忙都幫不上……」

  過了清晨,陽光驅逐印象中的濛濛夜雨,佟綺璐稍稍恢復體力,她喝了學弟送進房的熱牛奶、吃了兩塊裸麥麵包、白煮蛋和無花果,穿戴好制服、帽子,往急診間巡看。

  急診間難得沒什麼傷病患,一組當地醫護人員整理藥品推車,準備到病房,送藥換藥。

  手術還在進行,他們隔離出的那個區域的透明圍幕裡,松亞傑正在處理著軍團送來的傷員。

  佟綺璐戴著口罩,兩眼望著丈夫的身影。他現在是師長了,幾年前,杜老師漸漸把組織事務分配給他、居之樣、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諾,他們正式扛起慈善大業的重擔,很難說放手就放手。這場戰爭也不知道要打多久,還會有多慘烈的景況?

  「醫師!醫師!你是醫師吧……」

  醫護人員推著藥車離去沒多久,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急匆匆奔進來。

  「請救救我的孩子!拜託救救她!」婦人嚎啕大哭,對著佟綺璐下跪,磕起響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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