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叔正是武家莊第一教頭楚燦,為武緯文最小的金蘭義弟,武家人視其如親,年逾四十,尚末娶親,此時僵硬佇立廳外。睚眥對他有些許印象,擂台之中,這男人確實與他過過幾招,是今日陪他練拳頭的對象裡最具實力之人。
武緯文特別央求楚燦把關,若最後勝出之人品性樣貌無法匹配武乘鳳,毋須手下留情,加入場上,剔除那人——他可不允許自家寶貝愛女許給亂七八糟的男人。楚燦武藝沉穩紮實,放眼全城鎮,應該只剩武緯文能與他平分秋色。
按理而言,睚眥一路過關斬將,外在條件皆屬上乘,最後由他勝出,楚燦該是樂見其成,或許是一時技養,愛武成癡的他,忍不住會會這名年輕人,料想不到的是,他竟以五招敗下陣來。
睚眥沒開口,是懶,更是嫌武乘鳳說廢話,他若沒打贏,用得著坐在這裡任人逼供和指鼻斥罵嗎?
「使詐!你一定是使詐!楚叔絕不可能敗給你這種傢伙!」武乘鳳控訴他,撂下罪名。
「胡說八道!」這句反駁,又急又響亮,夾雜幾口甜糕碎渣一塊噴灑,不是睚眥自我辯解,當然便是那株人形參娃。「睚眥才不會使詐!他是憑實力!」參娃人矮氣不短,驕傲揚鄂,替睚眥說話。
睚眥以假名「龍二」在人界走踏,參娃喊出「睚眥」,在場武家莊人雖一時反應不來,事後只當是他的小名或家人慣用的暱稱,沒多加追問。
「十粒,我還八粒哩!我家楚叔是全城數一數二的高高手,這輩子與人比試不曾輸過!」武乘鳳高她半個頭,俯視她視線頗有睥睨意味。
「鳳兒……你爹贏過你楚叔叔,你忘記了嗎……」武緯文的聲音,如海中小小一波浪,被後頭更急更快的大潮吞噬,淹沒於兩個娃兒對吠間。
「睚眥的本領更高,是高手中的高高高高高高手,贏得理所當然!一山還有一山高,睚眥就是比較高的那座山,怎樣?!」參娃不服氣。龍子和人類對打,豈有輸的道理?雖說以大欺小頗為無恥,但睚眥已經有手下留情,不然這座城哪裡還在?早被大龍擺尾給掃為平地!
她一心護他名聲,甚至閃身擋在他與武乘鳳之間,用她矮矮個頭,想築高高的牆,不容許武乘鳳朝他耍驕恣脾氣。
她也不懂自己為何這麼生氣,聽見眼前嬌嬌女的無理指揮,她比睚眥更憤怒!
「不怎麼樣!我武乘鳳不承認他是武家莊女婿!除非他贏過我!」武乘鳳性子一躁急,手裡長鞭比理智來得更快更猛,話沒撂完,她已經甩起如蛇長鞭,抽向睚眥。
「鳳兒!不許胡鬧——」武緯文及楚燦同聲喝止,但,遲了。
這一鞭,首當其衝傷及參娃,睚眥探手將參娃扯入懷裡,她踉蹌跌坐在他身上,結實雙臂橫亙於她臉蛋前方,接下武乘鳳的攻擊。
臂上龍鱗堅硬,以護腕姿態,格開長鞭。
「住手!」楚燦取走武乘鳳手中傷人凶器,濃眉緊蹙,不苟同她嬌蠻行徑。「你太胡鬧了!快向人道歉!」
「我……我……」武乘鳳被楚燦嚴厲的神情嚇著,委屈和不甘衝上鼻腔,酸軟了眼眶,她抿緊顫抖唇瓣,突地放聲大哭,嚷嚷「我不嫁我不要嫁——」便旋身飛奔出去。
一片尷尬沉默之後,武緯文見一樁喜事落得如此下場,只能搖頭歎息。
「燦弟,你去瞧瞧那丫頭,罵罵她,這蠻橫性子著實該收斂收斂,我們寵她寵過頭,讓她一點分寸都沒有,龍賢侄勿見怪。」他赫見參娃左頰上出現一道鞭傷,雖不深不長,仍見破皮血絲,心中滿是愧意。「龍姑娘遭小女誤傷,是老夫教女無方。綠扣,快些取藥來。」
「你受傷了?!」睚眥扳過她的身子,瞪向那道傷痕。眾多兵器中,長鞭最是難防,抓住了鞭身,還得提防鞭尾,他以為自己動作已經夠快,卻仍害她白嫩臉頰開了血口。
怒火在他眸裡燃燒,參娃清楚分辨出來,他生氣了……不,他暴怒了,瞳仁泛著森寒藍光,變得細長,藏於唇內的牙,因為強烈咬狺而微微顯露,她未加細量,本能地摟抱他的頸項,用身體遮掩住他即將失控而現出真身的面容。
「小傷口而已!沒有很痛,我剛剛自己都沒發現,只當是一陣風吹過來,真的,不痛,睚眥,不要生氣,睚眥,睚眥——」她放軟嗓音,在他耳邊說,然後喊他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喊到他冷靜下來,沉沉閉目,再張開,藍光消失恢復黑瞳間的一片平息。
婢女綠扣取來金創藥,要為參娃塗抹,睚眥推開藥瓶,直率拒絕,抱起參娃便要離開武家莊,不顧身後武緯文叫喚。
他可以憑法術抹消那道刺眼傷口,不需要人類的藥。他一心只想找個地方,替她處置傷口,不願在此多留一刻。
「我們要走了嗎?」參娃雙臂還環在他頸間。
「當然!」
「可是,我想留下來耶。」她的答案,出乎他意料。
他皺眉,與她平視。
「我沒有待過人類的家,老是住客棧,一間小房挨一間小房,好無趣。可這裡很漂亮耶,好大的花園、水池,我想住看看……」況且,比武招親是啥?她懂了兩成,還有八成一頭霧水,她挺想弄明白,為何睚眥生氣,武家姑娘好似也不歡喜……
已經一腳跨出武家莊的步伐,硬生生收了回來。
「客房。」重回迎賓廳的男人,臉色很難看,武緯文也摸不著頭緒,不解剛剛擺明要離開這兒的睚眥,怎麼又再度返回?但他發怔沒多久,立刻命綠扣帶兩人到客房休憩,明早再重談婚事。
當睚眥抱著參娃的背影遠去,武緯文心裡一個疑惑變得更大——
這對義兄妹感情未免太好了吧?!
先是妹妹惱怒兄長被詆毀而與乘鳳對吠;後是兄長見妹子受了輕傷而反應怪異,現在則是抱著她,連放下一會兒都不願意的捍衛態度,她又沒傷到腳……
這行徑,像極了一對……愛侶?
* * *
紅紅的傷,當長指滑過之後,消失得不見蹤跡,致嫩肌膚恢復原有的無瑕光滑。
睚眥再三確認傷口不復存在,才甘願收手。
「人類應該無法一夜之間就把傷口變不見吧?這樣明天他們問起,要怎麼回答他們?」參娃摸摸自個兒粉頰,傷勢消失殆盡,只剩睚眥溫溫的法術餘光,他指腹熱熱的觸感,以及自己驀地臊紅的火燙。
睚眥冷哼:「管他們哩。」他不在意人類見到傷勢奇跡般消失會有何反應,他只知道,他厭惡那道淺淺血口的存在,不容許它多加停留於她精緻臉蛋上。
她望著他餘怒仍存的緊繃俊顏,知道他在生氣,卻不是很明瞭他氣的是誰。
她嗎?
「靈參不會因為多了道傷口,便破壞熬出來的藥效,你不用緊張到發這麼大的脾氣嘛。」她故意輕快朗笑,拿自己能預見的未來打趣,希望逗得睚眥露出大鬆一口氣的莞爾神情,哪知她剛說完,他投來的眼神一樣嚴厲,害她本來準備好的「哈哈」兩聲笑又給嚥回肚裡去。
「你以為我是為這個原因生氣?」他問,聲音很沉很重。
「……不然我想不出其他原因呀,你看到我臉上被鞭子抽出的小傷,差點要冒出尖牙和鱗片,一看就知道你非常非常非常生氣,所以激發你怒氣沸騰的,不正是那道傷嗎?」參娃憶起在迎賓廳裡他極怒的模樣,千思萬想還是覺得小鞭傷是唯一理由。
她聽見睚眥深深吸氣的抽息聲,讓她跟著提心吊膽,他吐出氣息,也吐出否決;
「在你說剛剛那番話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靈參受傷是否會損及藥效之檔事。」睚眥梳耙長髮,一臉無奈。
「咦?」參娃得到這種出乎意料的回答,俏顏憨傻,良久無法反應過來。
「你還要呆住多久?」他五指在她面前晃。回魂哦,笨參。
「那、那那你幹嘛生氣?還氣到快原形畢露?」參娃更迷惑了。
「我要是知道,用得著自己悶悶在想嗎?!」
「連自己都不知道?」她做了個「不會吧」的擠眉弄眼,藐視他的遲鈍,偏偏她也很想弄明白,若非擔心靈參藥性,他何苦臉繃眉皺氣呼呼?值得深究一下。
「是被拿鞭子的女人指著你鼻子罵,有損龍顏,怒氣一點一滴累積,剛好在她出鞭想抽你時,到達最高點?」
「她吠些什麼我根本沒在聽。」
而且,那時他面前擋了個小矮人,武乘鳳的貶責或挑釁,完全沒有傳達到他這邊,他眼前只見一抹瘦小背影,暖色土黃的裳,佔據所有視線,參香濃馥清甜,聞之唾沫直咽,卻解不了喉間飢渴……
龍子之中,論武藝,他數來第一,龍骸城遇上戰事,他永遠是站在最前頭打先鋒,還沒有誰敢用「捍衛弱小」之姿,近乎羞辱人一般擋在他前方。她自以為多有本事,多麼勇敢,想幫他抵擋外敵,卻不去拈拈自己幾斤幾兩——即弱小,又無能,遇上事明明只會哭和叫;不聰明,不睿智,不耐打,沒有強大術法自衛,老是叉腰誇耀自己多補多滋養多美味……一株修煉成精的參,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讓她錯誤自詡靈參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