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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吉兒·柏奈特

  而國王是不會餓著的,即使在戰爭之中。

  第二天下午,洛傑離開小屋,進入樹林之中。他沒花多久的時間便完成了任務,沿著小徑走回空地,配合風吹過樹梢的沙殺聲,吹著口哨。他舉目四處張望,看著橘色的樹葉飄落到地面上,並感覺到它們在沒穿鞋的腳底下碎裂。

  他在小屋院子西緣的空地停下,看著黛琳。他當然見過女人,看過她們走路、說話、移動,但她們都非常類似,即使是伊麗都會在宴會或餐桌旁的人潮中失去身影,他得靠她的黑髮認出她人做區別。

  但對於黛琳,他確定即使在倫敦最擁擠的街道上,自己也可以找到她,從她移動的方式,彷彿御風而行的迅速步伐。她的小腳像森林中的小動物一般地敏捷,而當她佇立時——那並不常見——她偏著頭的方式就像是注意聽著危險訊號的鳥兒或小鹿,彷彿她感覺自己必須隨時準備衝刺。

  她正走向小屋的南方,左右張望著,然後停在甘藍菜圃中,將手舉起,在嘴邊圍成杯狀,大叫著。「小豬!小——豬!」

  她等待著,雙手插腰,搜尋著院子,顯然因找不到那只搗蛋胖豬而沮喪。

  「今天每個人都不見了嗎?」她嘀咕著,快步越過院子,走向小溪,溪裡有幾隻野鴨大聲地鳴叫著,並拍動著翅膀。「小豬!」她拍拍手。「過來!」

  但一隻豬的影子都沒有,沒有噴氣聲、沒有蹄子踏在地面的聲音,也沒有洪亮的嚎叫聲。

  洛傑在一側考慮要試試「培根」,但想到要是那隻豬正好在附近,他的耳朵可能受不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手指敲著嘴唇,然後歎口氣,臉抬向太陽,舉起雙手,開始慢慢地轉著圈圈,再漸漸加快速度,頭髮四散,裙擺飛揚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吟唱著。

  「喔,崇高、溫暖而光明的太陽啊;

  請幫助我,趕快幫助我,

  在這裡繞著圓圈的我

  失落了東西,不知何處找尋。」

  最奇怪的事發生了:陽光變得更加燦爛,然後保持著同樣的亮度,像是在戰場或是競技賽時,從閃耀的金屬或是騎士的頭盔上反射出來的強光,迅速地讓他眼前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了。

  他走到旁邊,但陽光照射的範圍似乎變廣了,依然耀眼的光線筆直地從他的頭頂上照射下來。他向右移動,而陽光還是用同樣的方式灑落。他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即使他一路走到倫敦,陽光還是會跟著他。

  明亮的光線讓他開始流汗,他眨眨眼睛,因為強光的關係,眼淚也流了下來,但仍然什麼也看不到。他舉起手,擋住直射眼睛的光線。

  她還是和幾分鐘以前一樣站在原地,但頭是朝向右邊,看向草地另一端的一處樹叢,那裡的陽光像照射在他身上一樣刺眼地照耀著。他揉揉眼睛,然後再次用手遮住,正好看見那只怪豬踏著步從樹叢裡走出來,一邊聞著地面,一邊走到她的光腳旁邊,然後像一大盤火腿一樣趴了下來。

  她朝它皺著眉,但就算是洛傑也看得出來:她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很擔心。她蹲了下來,搔搔它的耳朵,然後它翻過身來,四腳朝天,讓她笑了出聲。

  她又笑了起來,而洛傑只是站在原地傾聽著那個聲音。她的笑聲中充滿了他很少聽到的歡愉和自由。小時候,幾個妹妹也曾這樣自由自在地笑著,但那是很久以前;宮廷裡的女性是不會無緣無故地笑出聲的。

  她站起身,然後抬起頭,朝向他的方向,愣在原地,眼睛看著他,陽光感覺上仍然包圍著他,她皺眉。「英格蘭佬?」

  「是我。」

  「原來你在這裡。」她彷彿鬆了一口氣,這讓他感覺非常舒服。他喜歡她想念他。

  洛傑走出樹叢,而陽光就像出現時一樣迅速地消失了。他抬起頭,正好看見一朵雲遮住了太陽。所以陽光為什麼會消失,很合理的解釋。

  「我還在想你去了哪裡。」她說道。他離開那些及腰的樹叢,走進空地。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眼睛盯著從他手中垂掛下來的兔子。她所發出的第一個聲音像是受了傷的人所發出的哀嚎,臉上的表情充滿恐懼。「你做了什麼?」

  她的聲音很低,他幾乎得要停下來想一想,才知道她剛剛說了什麼。

  「我帶了晚餐回來。」他舉高兔子。這是他為今天的晚餐準備的禮物,也是為了償還他所欠她的食物。「我找不到其他的,不過一隻兔子就夠今天晚上和明天吃了。」

  「你殺了它。」

  「這是給你的。」他舉高兔子讓她看,很自傲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為他們倆弄到一份晚餐,尤其他並沒有武器或是陷阱可以輕易地抓到獵物。

  她的眼睛充滿震驚,他可以看見它們突然佈滿了淚水。她用手遮住嘴。

  他有妹妹,很清楚女性的恐懼是什麼樣子。某件事非常不對勁。

  她放下手,但那些淚水依然滾下了臉頰,她低語道:「你吃不飽嗎?」

  他的心彷彿沉到了腳底。「我想要為我們準備食物,回報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所以你就殺了一隻兔子,一隻體積比你小上千倍的動物?」

  「我帶了肉回來。」

  她開始哭得更加厲害,讓他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白癡鄉巴佬。

  「你殺了一隻兔子給我?你怎麼能這麼做?」

  「我不知道。」他諷刺地說。「那似乎是個好主意,肉是可以吃的。」

  「對我不然。你看過我煮過任何肉類當食物嗎?」

  他以為那是因為她沒有力氣自己殺動物來吃,他想要用些好東西來給她一個驚喜。

  「你不知道我永遠不會要那種東西嗎?你難道一點也不瞭解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嗎?你怎麼能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卻不知道我連一隻動物也不會殺害!」

  洛傑看著那只免子,不知道究竟該煮了它,還是為它禱告。

  「你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沒有發現與我有關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絕不會吃那個可憐的東西,絕不!」她抬頭看著他,眼淚從殷紅的臉頰上奔流而下,她一面用手背抹掉它。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站在那裡,感覺比一隻剛剛踢了小貓的人還糟。

  她不停地哭,肩膀抽動著。

  「我們吃肉,黛琳,這並不是一種罪。」

  「我知道有些人會吃肉,但在這裡,在我住的地方,我種植甘藍菜和蕪菁、洋蔥和胡蘿蔔,這裡的莓子很甜,雨後還會有蘑菇長出來,這些食物已多過我的需要,所以我選擇不吃肉。那些動物是我的朋友,我僅有的朋友,洛傑。」她的聲音破碎。「它們是我僅有的一切。」

  他想著他們所吃的食物:燉菜、莓果、野雁的蛋和她餵他喝的湯。他不曾見她吃過肉,但在這之前,他從未注意到這件事。

  她再次面對他,表情十分嚴肅。「我永遠不會吃任何有著一張臉的東西。」她轉身奔回小屋,那隻豬跟在她後面離去。

  洛傑坐在橋的附近,背靠著大樹,彎曲的樹枝覆蓋在小屋和水池的上方。在他面前是冒著煙的火堆,但冒著煙的不只是火。

  她還沒有從小屋裡出來。

  他沒有看見她出來,自己也沒有進去。

  那隻兔子被串在兩根綠橡樹枝上,慢慢地在火上烤著。他從一些砍掉的木頭那裡,推了一段飽經風吹雨淋的圓橡木過來當作凳子。現在他坐在那裡,一邊拍打蚊蠅,一邊看著烤肉,手腕放在屈起的膝蓋上。偶爾傾身翻動烤肉。

  快速轉涼的夜風中充滿了烤兔子的香味。偶爾,當油脂從肉上滴落到火中,發出嘶嘶的聲音並冒出濃煙時,他會無神地瞪著烤肉看。

  在這些嘶嘶聲和肉串間有一種明顯的寂靜,幾乎要讓他發狂。因此他拾起一根木條,戳戳炭火,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非常大的錯誤。

  在那股寂靜中,他不停聽到她的話語,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指控自已從未試著去瞭解一個溫柔善良、只和一些傷殘的動物為友的女人,一個救了他一命的女人。

  第一次,他開始思索著她在這裡的生活,想像遠離人群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他來自一個大家庭裡,在那裡,任何隱私都是罕有而珍貴的。

  對她則不然,他想,她所有的生活都是隱密、防衛、空虛而寂寞的。當她吶喊著那些動物是她僅有的朋友時,聲音裡充滿了清晰可辨的痛楚。

  他將兔子從樹枝上拔起,扯下一塊肉,舉高到嘴邊,然後停住。它聞起來不再美味。他瞪著手裡的肉低語著。「吃啊,笨蛋,吃。」

  但他無法將它塞到嘴裡,只能看到眼前多毛的黑鼻子、大大的棕眼、捲曲的鬍鬚和長長的耳朵。他將肉扔到橙色的炭火中,迸出的火花就像是它剛剛燒盡了最後的一點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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