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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吉兒·柏奈特

  「我的孩子將會改變這個世界。」

  他看著她,想到自己的母親。他母親曾經希望他改變世界嗎?他並沒有。他確曾跟麥威和國王到東方去,為了贏得一些城市的控制權而戰鬥,並失去比他們所希望更多的地方。但即使他們贏了,也沒有改變什麼;十字軍既無理想,也無榮譽可言。這是不容辯駁的事實。

  一旦他們領悟到這一點,便全部班師回朝。愛德華回來統治英格蘭,麥威回來保衛葛萊摩邊境,而洛傑處理和羅馬及法國的外交事務,並在宮廷中過著淫蜂浪蝶的生活,直到伊麗突然間成了寡婦——或是他們這樣以為——而畢修格一從日耳曼回來,國王建造另一座邊境城堡的命令,跟著下來了。

  但在此刻,在聽到這個直言不諱的威爾斯女人說出自己對她孩子的期望之前,洛傑從未想過父母對延續後代的期望,也沒有想過這背後的理由。

  他完全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想要孩子,但他很清楚父親的理由:費桑迪伯爵想要孩子來控制,就像領主控制農奴一般,完全是被權力慾望所驅使。

  「過來。」她再次說道。

  洛傑抬起頭看著她,因為想到父親而緊繃著。

  她的手張開著,裸露的肌膚和乳房閃爍著水光和銀色的月光。

  一部分的他想要走進她的懷裡,取走她所給予的一切。她有某種安撫他的特質,從她站立的方式,他們彷彿擁有比同樣身為人類,或是比性愛還要親密的關係。

  這一刻,他想自己可以瞭解為什麼森林中的動物一點也不怕她。她有一種他需要的東西,不是身體,也不是親吻、碰觸或是將自己深深埋在她的體內,而是別的東西,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只知道無論那是什麼力量,它都驅走了他心中的地獄。

  「到我這裡來。」她說道,而他確定夏娃將蘋果遞給亞當時,就是使用這樣的聲音。

  從他嘴裡發出的恐怖聲音是一陣笑聲,從喉嚨中湧出粗嘎噪音裡面沒有一點輕鬆。「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將雙手放回身側。「不到幾分鐘之前,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現在你知道了,但我並不會因此而變成另一個人。我還是剛剛跟你做愛的黛琳。」

  「我沒有和你做愛,」接著他一手抓過頭髮。「還沒有。」

  「一樣。」她將手放在腰上。「我並沒有不同,英格蘭佬。」

  只是一句話,還不到眨一次眼的時間,一切又變得怪異了。一堵自我和想法的高牆橫亙在兩人之間,而他們彼此都像頑固的山羊一樣,用力地想撞倒它。

  她聳聳肩,彷彿他的任何事對她都不重要。而為著某種他不喜歡深入去想的理由,他為此生氣。

  「我不認為你的名字會改變我的心意,」她說道。「還有什麼是我需要知道的?除了你是個英格蘭佬。」

  她一直這樣提醒他。「也許你會想要知道這個你剛剛要求他幫你生孩子的男人的名字。」雖然只是一個粗啞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意在羞辱她,而且充滿了憤怒和殘酷。

  她僵了一下,彷彿他剛剛甩了她一巴掌。

  他們倆站在原地,靜默而頑固地抱著自尊。

  她終於從僵持的視線中轉過頭去,咬了咬下唇,然後避開他的眼睛。「你叫什麼名字,英格蘭佬?」

  「我是沃斯堡的費洛傑。」而且還是個自私的混蛋。

  「費?」她再次抬起頭,看著他一會兒。「你的父親沒有娶你的母親?」

  「他們結了婚。我的高高祖父才是私生子,但現在的費家沒有半個私生子,我父親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他的聲調充滿苦澀與怒氣,就像每當他講到他的父親時那樣。

  「你不喜歡你父親?」

  「對,我不喜歡我父親。」

  她低頭看著水面。「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我希望我也不知道。」他毫不思索地脫口而出。

  她表情的改變讓他嚇了一跳。她的驕傲消失了,毫無防備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的空白眼神,讓他幾乎希望自己沒開過口。

  她的肩膀垂下,背也略微駝了一點,像是一個年老的女人,歷經風霜的背上背負著一生的苦痛。「不。」她慢慢地搖著頭。「你錯了。」

  然後她爬上岸,突然變成跟剛才在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穿上一件鋪在草地上的上衣,接著穿上裙子,靜靜地彎下腰,拾起髒衣服,緊抱在胸前,站在原地,瞪向森林上方的東邊遠山。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走開,走上小橋,然後停下來轉向他,手放在橋的石頭上,月光在身後閃爍著,臉孔籠罩在黑影中。「你不會真的希望如此的,沃斯堡的費洛傑,」她說道。「因為我只知道一半的自己。」

  黛琳第一次向外婆問起父親的事時,才五歲。老萊蒂一開始沒有回答她,像是被她的問題給凍結在原地,然後她看向遠方,即使是五歲的小孩也不會弄錯她臉上以及腦中的空白。

  幾年以後,黛琳才瞭解老萊蒂的表情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會有的神情,但那個時候,她很年幼,而世界對她而言還是非常狹小的。孩子們只活在眼前的時刻中,對於只看得到一點的未來,只想得到當天會發生些什麼。小孩並沒有來自過去的教訓可以參考,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沒有可以借鏡的錯誤經驗。

  黛琳只知道自己不像村子裡的孩子一樣有父母。她聽過村裡流傳的謠言,看過他們有些人用一種彷彿她不乾淨的眼神看著她,有些人在她靠近時還會在胸口畫十字。當她問老萊蒂地做了什麼時,她只說她什麼也沒做。

  五歲的她比一隻夏天的小羊大不了多少,頭髮鬈曲豐厚有如春天的羊毛,雙手還和嬰兒一樣圓滾滾的。她還太小,不知道憎恨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也不瞭解。她只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而他們不希望她靠近。

  老萊蒂是她的外婆,也是唯一能告訴她父母是誰的人,但她什麼也沒說。外婆只是看向遠方寧靜的山脈,那個傳說是安妮失蹤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哭,哭到那雙古怪的黑眼睛變成紅色,像她們在沼澤採集的那些秋天的小紅莓一樣的紅色。

  後來黛琳便不再問關於父親的事了,但她還是很想知道。等她長大後的有一天,正好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一切看起來都適合再次提起關於父親的問題,而這次外婆看向東方的地平線,守衛在布洛肯山谷上的石圈就坐落在那裡。

  萊蒂在森林邊緣的一塊平坦的硬石上坐了下來,盯著自己蒼白、充滿皺紋的腳。她保持著那個姿勢,低著頭過了很久,肩膀變得佝僂而沉重,略微彎了下來,而即使在和黛琳談完之後,即使在前往葛萊摩之後,在好幾年過去之後,她的肩膀也不曾再挺直過。從那天起,老萊蒂開始駝著背走路。

  但在陽光普照的那一天,老萊蒂說出關於她的母親安妮的事,告訴她當羊水破了而生產並不順利時,安妮如何拖著因陣痛而受苦的懷孕身軀,跌跌撞撞地一路跑上高原。

  安妮躺在石圈中央產下了黛琳。萊蒂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找到她的女兒,而等到那時候,安妮的生命幾乎已經完全隨著鮮血流出身體,滲到石圈中央的棕色土壤中。

  萊蒂抱著安妮初生的孩子,問著相同的問題。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

  安妮深吸口氣,搖著頭、胸膛中聽起來顯得非常空洞。「我以對他的愛發過誓永遠不會洩漏出去。」她一邊說著,一邊慢慢閉上眼睛。

  萊蒂哭嚎著,懇求她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安妮並沒有張開眼睛,但是她說道:「答案在石頭之中。」然後離開了人世。

  英格蘭  肯特

  接近破曉時分,一個人影悄悄越過裡茲堡的內城,沿著城牆慢慢移動。站在城牆上的警衛,正在執行最後一個小時辛苦的夜間守衛工作。兩個執著長矛和弩的警衛在城牆上方的走道相遇,並在炮口的地方停下來,談論今天來到城堡的那群演員,還有城堡新來的洗衣婦。所有的警衛都注意到那個年輕女人的豐滿身材、明亮紅髮和誘人的五官。兩個人因為幾個猥褻的笑話,發出低沉的笑聲,然後繼續工作。

  那個黑影蹲下,沿著城牆跑到一座通往外城牆、水車和眺望台的石拱門。火把在牆上的鐵架上發出黯淡的光芒,附近的警衛將靴子靠在油桶上,一邊磨著短劍,希望時間能加快速度,讓他能早點完成工作。

  突然間有一個金屬抵著岩石摩擦的聲音,像是一把劍插進城牆裡發出的聲音。守衛抬起頭,一手握著劍鞘。這名守衛沒有移動,屏住呼吸,等待、聆聽著。

  但時間悄悄地過去,彷彿那陣噪音不過是一場夢,他也沒有再聽到什麼。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從牆上拿起火把,走向拱門,然後看向內城牆。他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便繼續站在原地,花了比必要更長的時間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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