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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蔡小雀

  主持中饋的傅良辰並沒有教公婆失望,她展現了良好完美的當家主母能力,舉凡菜色、選酒、器皿及回禮,都是最出色而適宜的。

  「國公爺,這道冰糖肘子鹹香甜滑而不膩,入口即酥,回味無窮,府上的廚子真是好手藝啊!」

  「尤其搭的是梨花汾酒,清冽甘中帶辣,和這菜簡直是絕配!」幾名老武將吃得大呼痛快,爭相下箸如飛,一下子一大瓷盆的冰糖肘子都消失不見。

  「那可不!」老國公滿足地啜了一口酒,得意洋洋地咧嘴笑道:「我那兒媳對這飲食之道亦是十分精通的,知道咱們這些老武夫愛吃肉,昨兒便已吩咐廚上燜下了。喏,還有那道東坡肉,是合著玉泉老豆腐下去蒸的,說是軟爛好克化又潤腸養胃,還有還有,幾道小菜也做得極好……」

  「老國公,別再說了,我們一夥老兄弟已經是羨慕死了。」戰老將軍感歎道:

  「誰家還能有你們家良辰這樣的好媳婦兒?孝順、體貼,方方面面打理得妥妥貼貼,連我們這些老伯伯一年四節和生辰禮,她也都精心界呢!」

  「上回辰兒丫頭給俺送的暖玉護膝可好用了,俺這老寒腿邡許久沒發作了。」

  萬老將軍忍不住插嘴道,「今兒來還說要好好謝謝丫頭的,欸?她人呢?怎麼都沒見?」老國公僵了一下,有些訕訕然地道:「呃,正是年下時節,我那兒媳可忙著呢!」

  「說得也是,好不容易翊哥兒回京來了,小倆口也是該好好恩愛恩愛,別總老陪著咱們這堆老骨頭呀!」路老將軍哈哈大笑。

  老國公的笑容更心虛了。

  此時,傅良辰卻是在太漪樓的寢房裡整理東西。

  她將兩名貼身丫鬟杜鵑和華年都打發出去看著席上了,自己掩閂好了房門,打開自己的嫁妝珠寶匣子。

  爹爹生前雖官拜禮部侍郎,卻也僅僅是小康之家,但是他老人家依然竭盡全力地備下了六十四抬的各色嫁妝給她,怕的就是她身無妝奩,高嫁了蕭國公府後會被府裡奴僕們瞧輕了她這個少夫人。

  爹爹雖不是親爹,待她卻比親爹爹還好,病逝前心心唸唸的,仍是她的幸福。

  然而她自己的親爹呢?

  傅良辰澀澀地笑了起來,心中實是苦痛難言。

  在珠寶匣子的最底部,靜靜躺著的是她「逃難」出來時,全身上下唯一帶的東西……它曾經牢牢的懸在她的頸項間,就像個不祥的詛咒,在四歲那年便緊緊地勒鎖住她的喉嚨。

  那是用柔韌緬銀細細編成的項鏈,鏈頭鎖著個小小的玉葫蘆,裡頭裝著的是她親生的爹獨門煉製的藥水,只要幾滴攙入清水中,便能讓某個驚天秘密大白於天下。

  她彷彿還能感覺到爹在將她推出狗洞前,那緊緊抓住她手腕的驚人力氣……記住……一定找到它……要拆穿……否則就不是我的女兒……

  你死了也無顏見蘇家列祖列宗……找到它……一定要……

  她生生打了個寒顫,死死地瞪著那隻小玉葫蘆,宛如看見了帶著致命劇毒的蛇蠍猛獸。

  她恨,她自己親生的爹,只顧全了他自己的大義,卻將年僅四歲的她遺棄在這個吃人的世界裡。

  那年,京師大亂,她幾乎被街頭的小乞丐打死、被人販子抓走,她像見不得天日的老鼠般,躲在最陰暗的地巷和垃圾堆中整整三個月,從人家後巷泔水桶裡撈酸臭的殘羹剩食吃……

  一路病著,驚恐著,掙扎地活了下來。

  直到京城終於恢復平靜時,已是一年後的事了。

  被十歲的蕭國公府大少爺撿到的那天,她正偷了人家小姑娘一件衣裳,到河裡痛痛快快地洗了個久違的澡,然後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坐在石頭上梳頭髮。

  當年才五歲的她,在洗去了一身污泥後,自然可愛。

  如果她還是個髒鬼小乞丐,他可能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恐怕連她死在他腳邊,他也只會略皺一皺眉頭,覺得京兆尹辦事不力,怎麼由得乞丐流民這麼大剌剌地死在大街上?

  她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諷刺而飄零的笑。

  那些夢魘,那些不堪回首的,她以為在經過這十多年來溫暖、正常的生活後,自己已經都忘了。

  「蘇錦瑟。」她低低喚著這個已經遺忘了十數年的名字。「這是報應吧?你沒有完成爹的遺願,你對不起蘇家列祖列宗,所以你也就沒有資格像正常人一樣,安享平安幸福的活下去。」

  是她先負了親父所願,後來遭丈夫這般辜負厭棄,不正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嗎?

  她閉上了眼,顫抖地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她鼓起勇氣伸出手,纖白的指尖輕撫著那只冰涼透肌的玉瓶子,慢慢地將它握入掌心。「爹,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嫁入蕭國公府這三年,許是注定要她把該還的恩義都還了,然後,便該去做她命定該做的事。

  ……已經多活了這十多年,她的命夠本了。

  初五那日,天未亮。

  待天一亮,朝廷開印之後,蕭翊人便會上朝向皇上請旨賜昏。

  但,不必那麼麻煩了。

  這是傅良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入無銘堂。

  「大將軍,」她一身簡單月白裝束,素白纖瘦手裡穩穩地拿著一封物事,神情平靜地呈上。「我,自請下堂。」

  蹙著濃眉覺得被打擾的蕭翊人瞬間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視著她。

  「你說什麼?」生平首次,他錯愕得近乎呆怔。

  「多謝國公府多年來對民女的照拂扶持。」她低下頭,朝他欠身行了一個端正的福禮,平靜道:「然民女嫁入夫家三年,膝下無所出,乃犯七出之罪,今自請下堂。」

  「你……」他腦中一片空白,修長大手微抖地點著她,像是震驚又像是氣亂到說不出話來。

  腦子裡有個聲音不斷在提醒著他:如此不是正好?不是正中他下懷?他早就痛恨這段將妹做妻的「亂倫」錯婚了嗎?況且她一走,他便能合情合理地扶持紅顏知己為正妻,這樣不是得遂心中所願嗎?

  可是……為什麼……他卻覺得額際冷汗涔涔,呼吸又沉又重又亂,像有什麼就要破胸而出?

  紊亂間,他衝口而出:「爹娘不會允的!」

  話一出口,蕭翊人心頭莫名一悸,不對,他本意不是要這麼說的……可他原來想說的是什麼?

  「公婆……」傅良辰一頓,微澀地改口:「國公爺和夫人那兒,有我自去交代,請大將軍不用掛懷。」

  蕭翊人啞口無言地看著她,心裡糟亂難辨。

  「民女告退。」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低著頭便要退去。

  「傅良辰!」他脫口喚道。

  她沒有停下腳步,恍若未聞地一步步堅定走出了無銘堂。

  從今後,君自珍重,夫妻恩斷,兩忘江湖……永不復見。

  回到太漪樓後,傅良辰把這幾日整理好的包袱取出,脫下簪環,打散了黑髮,僅用柄檀木釵綰起。

  今天初五,公公稍待便會上朝去了,婆母則是習慣辰時才起,所以她算好了時辰,將包袱背繫在背上,外頭穿了件寬大的大氅掩住,先到大廚房交代妥當了接下來到元月十五的菜式,然後將一本厚厚的回禮單子遞給國公府大總管路伯。

  「少夫人,這是……」路伯一怔。

  「我這些時日忙,怕一時忘了會失禮於各家親戚,就先擱在路伯這裡,勞路伯幫我注意些。」她誠懇地道。

  「是,少夫人。」路伯只得接下,神情有絲疑惑忐忑。「少夫人,您……您還好吧?」

  「我沒事。」她淺淺一笑。「以後辛苦路伯了。」

  「少夫人客氣了,此乃老奴分內之事,應當應分的。」路伯忙道。

  傅良辰最後把一封書信恭恭正正地置放在蕭家祠堂香案前,而後悄悄離去。

  曙光乍現,天終於亮了……

  第5章(1)

  在朝堂上,蕭翊人一直感到心神不寧,就連皇上親口褒獎、賜下了名貴的纏絲黃金馬鞭、刀槍不入的寒銀軟帽甲,他也是面色沉肅地上前謝過恩,然後回到武將列。

  待終於退朝之時,他隨著文武大臣魚貫地下了金鑾殿前的白玉階,和恰好也回京的定西大將軍阮清風隨意地閒聊了兩句。

  「蕭兄,怎麼有些心魂不定啊?」清俊爾雅的阮清風似笑非笑的開口。

  蕭翊人回過神來,展眉一笑。「阮兄取笑了。聽說阮兄近日春風得意,愚弟在此先行道喜了。」

  「嗯,喜嗎?」阮清風手指摩挲下巴,笑吟吟地道:「不過是上山打老虎,不知公或母……」

  他有些欣羨地拍了拍阮清風的肩。「若遇良緣,便好好把扼吧!」

  「啊,素來聽聞蕭兄弟家中有妻賢名遠播,一直都還未能拜見——」

  「她……」他臉上有一絲凝滯。

  她今早說自請下堂,他一時心神震盪,也未真正打開那封自休書,所以不能確定她究竟是真的,還是又在玩什麼以退為進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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