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那傢伙有什麼好抱歉的?下回他住院,你再去給他看回來,誰也不欠誰。」
「這種事還能看回來?你也真的……」嘴好壞,這樣詛咒朋友。
孟虎坐回椅上,「你要不要吃什麼?喝什麼?我去買。」
被他一問,她也覺得嘴饞。「好呀,我想吃麵線,不加香菜,小辣。」
「大腸麵線嗎?我知道天母有一家超好吃的。」
「我錢包裡有錢……」她還沒說完就被他狠狠一瞪,方才插完花還一臉樂得很的男人,馬上又變成晚娘嘴臉,臭得好像她提出多無理的要求,要吃龍腦鳳翅一樣。
她聽見他離開之前的重重冷哼,孟虎捉起安全帽,消失在她的病房。
原本那麼擁擠的病房,少了巨大的男人,瞬間空蕩了起來。
韓三月的視線膠著在已經關上的房門,房裡只剩下她一個。
她呆怔了幾秒,緩緩收回目光,頓了頓,又將眼光挪向擺花的幾桌。
好安靜,只有她在。
好可怕的安靜。
有種被孤單包圍的錯覺……對,是錯覺,但光是錯覺,就讓她開始冒冷汗,只不過一個人獨處不到一分鐘,她背脊的汗便將衣服弄得一片濕。
廁所是不是有水滴聲?是水龍頭沒關緊,還是……
房門外好像有腳步聲?是誰在外頭,想做什麼……
她幻想廁所裡會突然跳出殺手朝她開槍,幻想房門被人踹開,全身穿黑衣的人闖進來,置她於死地,就像那輛撞上她的車子一樣……
她在發抖,她知道自己單獨在這裡是不安全的,之前孟虎在這裡時,她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甚至於忘了自己可能會面臨的危險,還跟他東家長西家短,他只不過前腿才剛剛跨出去,她就反常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不安心地將病房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會有問題的,孟虎很快就會回來,你一個人沒問題的……」她低喃,逼自己做深呼吸,這裡是醫院,隨時有護士巡房……可是,如果連護士都有問題,怎麼辦?
她不信任任何人,沒有孟虎在這邊,她誰都不信。
叩叩。護士小姐來巡房,韓三月嚇得全身僵硬,這個護士是熟面孔嗎?她不記得了……
「韓小姐,今天傷口有沒有比較不痛了?」
「……」
「韓小姐?」咦?今天怎麼沒反應?前幾次韓三月旁邊有個臭臉先生,她一進來巡房,他就嘰哩呱啦地問傷口問復原問韓三月可以吃什麼東西補身體,韓三月也是邊聽邊笑,偶爾還會損臭臉先生兩三句,氣氛多好多融洽,她還以為韓三月是個開朗熱情的女孩,看來是小夫妻吵架了吧?
韓三月咬唇不說話,護士見狀也不哈啦,動作俐落地詢問了些情況,瞧瞧她的傷口,確定沒什麼惡化之後就笑笑離開。護士一走,韓三月非但沒有放鬆精神,反而更不安。
孟虎怎麼還不回來……
終於,十五分鐘之後,孟虎提著四碗大腸麵線回來,踏進病房,床上空無一人,只有凌亂的挪動痕跡,被單有一半滑在地板上,枕頭已經不見了,她也不見了,孟虎一驚,急了,四處找她。
「韓三月?!韓三月!韓——」
他看見她了,她在床底下蜷成一團,沒打石膏的左手抱住自己,打上石膏的雙腳彎曲不起來,只能直直貼著冰冷地板,頭髮平貼在她臉頰,幾乎要完全遮蔽住她的五官,枕頭擠壓在她胸前,好像一隻在躲天敵的小獸,那麼害怕、那麼惶恐,他走近她,跟著蹲下來。
「你是睡一睡滾到地板上來的?」他故意說笑,要抱她起來,他一碰到她,她猛地抬頭瞪他,瞪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
「你去哪裡了?!」
「買大腸麵線孝敬你呀。」老人癡呆呀,他還事先問她要吃什麼,是大小姐她指名要吃大腸麵線,他才會狂飆殺到他覺得最最好吃的那一家店去替她買,她竟然問得好像在指控他偷偷摸摸溜出去逛酒店。
「哪有人買麵線要買那麼久?!」
「小姐,那家麵線要排隊的。」不然哪叫生意好?
「誰叫你去要排隊的店買呀!」
「因為好吃,因為你要吃。」喂,無理取鬧什麼呀,要他快回來也行,醫院隔壁巷口就有一家麵線攤,老闆閒到打蒼蠅出氣,但難吃,他不想買那種東西餵她。
「我,我才不要吃麵線!誰要吃你的臭麵線!」她揮舞著枕頭,軟綿綿的東西打在他身上一點也不痛,他輕易捉住她的手腕,也跟著火了。
「你在善變什麼?!說要吃的也是你,說不吃的也是你,你很奇怪耶!」不理會她的蠕動,他把她抱回床上,調整好病床角度,打開麵線碗蓋,將上頭的辣椒、蒜泥、鹵腸攪和均勻,他記得她說不要香菜,還叫老闆別忘了千萬不能加它。
麵線味道好香,瀰漫在病房裡,蓋掉醫院裡冰冷的藥水味,孟虎嘴裡嘀咕,手上動作粗魯,舀起滿滿都是料的一湯匙,往她嚷嚷不吃的嘴裡喂。
「我不要吃!」含柵著倔強的話,嘴卻蠕蠕地在咀嚼,嚥下,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不好吃!」
和著眼淚的味道,一點都不好吃!
他辛苦奔走的結果換來「不好吃」三字評語,孟虎不信,舀一口喂自己,只是少了香菜的味道,但還是很好吃,她明明是雞蛋裡挑骨頭,而且還嫌棄到掉眼淚,會不會太誇張?他要是老闆,絕對拿杓子跟她拚命。
「買那麼久的麵線難吃死了!」她的眼淚越聚越多、越掉越快,到後來哇的大哭。
她一失控,孟虎頓時嚇住,雄偉大男人被幾顆水珠子弄得手足無措。
女人心,海底針,她這根針扎得他莫名其妙,像玫瑰花莖上的刺,即使他皮粗肉厚,這麼一扎,也是會痛會流血的。
她隨口說想吃麵線,他搜尋腦中最最美味的店家,就算它很遠,他也甘願去買,這個小混蛋搶著要付錢,一副要跟他銀貨兩訖、劃清界線的模樣,他已經很火了,飆到天母,排隊,再飆回來,心裡的火是冷靜了不少,想像她吃到這麼好吃的麵線,一定會眉開眼笑,人吃到美食,心情都會很好,想像她吃著他買的麵線,眉彎彎眼彎彎,笑起來一定可愛,結果得到的獎勵是她大把大把朝他潑灑眼淚,而且還不是感動的眼淚。
她哭得他一頭霧水。
「……不喜歡吃就不要吃嘛,有什麼好哭的?」他耙耙頭髮,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他只知道怎麼把人揍哭,卻沒學過如何讓人停止淚水,「不然,我再去買別家的……」說完,就要再出去一趟。
「不要!」韓三月緊緊捉住他的袖子,嗚嗚在哭,「我吃我吃,你不要再出去。」
又要吃了?
女人,好善變,孟虎親眼見識到了。
「好啦好啦,要吃趕快吃。」孟虎又舀了一口餵她,這一次她乖乖張嘴,他抽來兩三張面紙,一張給她擦嘴,一張給她擦眼淚,「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麵線,吃過這家,吃別家我都吃不慣,我叫老闆不要加香菜,一點點辣,我想一碗吃不飽,所以我買四碗,不過你要是覺得難吃,剩下的我吃好了。」
她緩下咀嚼的動作,剛哭過的眼像掉進水裡的黑琉璃,晶燦迷人,觀向他,「……不難吃,真的。」
現在又變成不難吃?那剛才任性不吃的死小鬼又是誰?
韓三月不是隨口唬弄他,小小一碗的大腸麵線很快就吃個精光,孟虎又開了第二碗,和料,呼涼,送到她嘴邊。
韓三月一口接一口,「……很好吃。」
從難吃到不難吃,現在變很好吃,等一下是不是變成以後吃不到怎麼辦呀呀呀呀的驚歎?
「好吃你還哭?」他粗手抹掉她的眼淚。
「對不起,虎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耍脾氣,對不起對不起……」
說她五官像小嬰兒,她還真的像個喜怒無常的小嬰兒,眉一皺,臉漲紅,說哭就哭,孟虎光聽見她又喊他虎哥,就算有什麼哇啦哇啦的不爽和嘰嘰歪歪的鳥氣也像遇到艷陽出現而自動退散的濃霧,三兩下全不見光光,哪裡還有殘渣呀?
「沒關係啦,三八咧,哭成這樣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你是不是傷口會痛,所以心情不好?」他拍拍她的背,生平第一次將手掌放在人的背後而力道拿捏得這麼輕,以前的他,比較知道多大的力道可以打斷人幾節的脊椎。
她是因為沒看到他,心裡不安,被胡思亂想弄得快發瘋,她的安全感被車禍撞得支離破碎,他在身邊時,她不懂得害怕,他一離開,恐懼像鬼魅,草木皆兵。
這樣是不可以的,這是利用,他討厭她利用他,韓三月告訴自己。
不可以依賴他,太依賴的話,以後她自己一個人要怎麼辦呢?
她深深呼吸。
要堅強,韓三月。
「嗯,因為傷口痛,所以心情不好。」她順著他的問句回答,不打算讓他知道她心中的陰霾,她要習慣自己一個人,不利用孟虎也能平安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