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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季可薔

  「還給我!」德芬慌了,伸手欲搶。

  斗宿舉高歷書。「先從實招來,你從何得來這兩本歷書?莫非你想造反?」

  「不是造反,只是……計算而已。」

  「算什麼?」

  「日食的時間。」

  明日將有日食。

  日者,太陽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虧,有陰所乘,故蝕。蝕者,陽不克也。

  自古至今,日食皆被民間視為不祥徵兆,君王德行有虧,才會招來天狗食日。根據了因大師教她的方法計算,這一、兩天就會有日食發生,誤差不超過十五個時辰,只是她還來不及驗算完畢,不知自己算的答案究竟是對是錯。

  只能賭一賭了。

  若然果真發生日食,她便能以此說服父王,活人生祭是不合天道的行為,上天才會因此震怒。

  但她等了又等,隔日到了黃昏,太陽仍不見虧蝕異象,不久,夕陽西沉。

  斗宿回到房裡,察看天色,搖搖頭。「看來你計算有誤。」

  果真算錯了嗎?

  德芬心急如焚,表面卻力持鎮定。「你幫我打聽過春天的情況了嗎?」

  「王后將她關進牢裡了,對她用刑,要她招出你的下落。我去看過她,她被烙鐵灼得全身是傷,已經暈過去了。」

  暈過去了?德芬心口抽痛。她不能再躲了,再躲下去,春天會因她而死——

  她主動伸出雙手。「你把我綁起來,押到王后面前吧。」

  斗宿動也不動。

  「快點綁啊!」她催促。「已經日落了,我們約定的時間到了。」

  他瞇眼。「你真的甘願被送上祭壇當祭品?」

  「怎麼可能甘願?」他以為她是傻子嗎?「只是我不能讓春天再因我受苦。」

  「你出不出面,她終歸是要死的。」斗宿一針見血。

  她也明白王后不會輕易相饒,春天無論如何逃不過一死,但這人有必要說得這麼白嗎?

  德芬咬唇,黯然斂眸。「至少可以讓她少受點折磨,死得輕鬆些。」

  「當真是婦人之仁。」他不以為然。

  「總之你快把我送到王后面前吧!」她懊惱。

  他注視她,眼神若有深意,不知想些什麼,片刻,嘲諷地揚嗓。「你既決意送死,我也不便阻止。」

  語落,他果然將她五花大綁,親自押送她至希蕊王后面前,王后見之大喜,將她囚鎖在神堂,隔天,在宮外的靈台開設祭壇。

  此為祭天祈雨之大事,王公貴族及朝中大臣幾乎都到齊了,就連住在王城的百姓,也在外圍擠了一圈又一圈湊熱鬧。近日腦疼發燒、龍體欠安的靖平王亦在太監攙扶下,聖駕蒞臨,以天子的身份主祭。

  她同父異母的王兄開陽及王姊真雅倒是沒現身,興許兔死狐悲,他們不忍旁觀吧?

  德芬一身純白無垢的素衣,衣袂飄飄,在風中獨立,猶如一朵白蓮花,清靈出塵。她凝眸望向端坐在主位上的父王,他是她的親生父親,他們身上流著一脈相承的血,為何他能狠心送自己女兒上祭壇?

  她恨他!這個國家會落到如今這種地步,都怪他昏庸,不思振作!

  「女兒啊,你有……什麼話要說嗎?咳咳、咳咳咳!」靖平王才說兩句話,便是一陣劇烈咳嗽。

  她無話可說。

  還能說什麼?自從宣哥哥被誣陷謀逆、不得不仰藥自盡的那天起,她便對自己的將來不抱希望了,只求苟延殘喘,多活一日是一日。

  如今,是她命數盡了吧!

  見她沉默無語,靖平王眼泛淚光。「朕……對不起你。」

  「德芬公主能為國犧牲,青史留名,不枉此生,陛下又何必太過傷心呢?」希蕊王后在一旁柔聲勸慰。「她聰慧機靈,性格婉約,相信必能撫慰神靈,令上天滿意。」

  靖平王聞言,愀然長歎,別過頭。

  這就是父王能為她做的嗎?一聲歎息,一個不忍的眼神?

  德芬譏誚地勾唇,冷然閉眸。她認命了,若是這個國家注定任由希蕊王后翻雲覆雨、塗炭生靈,她又能如何?

  儀式開始,唱神歌,奏神樂,天子手捧玉帛,恭敬地獻上神壇,持香祝禱,告慰神靈,接下來,便輪到她這個最重要的祭品了。

  祭壇生起熊熊火爐,火光映在德芬蒼白的容顏,添上幾許淒艷的瑰色。

  上神官遞給她一杯酒,她知道,這是杯毒酒。

  「公主有話要說嗎?」這回,是王后問她。

  她捧著酒杯,漠然以對。為國犧牲,受烈火焚身之苦,若這就是她人生最後的下場,她也只能領受。

  「那麼就先喝了酒吧,喝了酒,你會比較好過——」

  「我有話說!」一道宏亮的聲嗓忽而響落,震動靈台。

  眾人盡皆震撼,同時將視線投向發話之人。沒有人膽敢質疑王后的懿旨,這不識相的年輕小子是誰?

  是斗宿!

  德芬訝異睜目,他正望著她,眉目仍是一貫的輕佻,我行我素。

  「是你。」希蕊認出他,秀眉微蹙。「你有何話要說?」

  面對權傾朝野的王后,他沒一絲膽怯,大踏步上前,彎身行禮。「微臣斗膽稟報,昨夜押送德芬公主時,公主說了件怪事。」

  「什麼怪事?」

  斗宿抬眸,微微一笑。「公主預言,今日將有日食。」

  什麼?!眾人驚駭,面面相覷。

  「大膽無禮的小子,竟敢在靈台妄言!」官拜相國的老人吹起花鬍子,勃然怒斥。

  斗宿微笑不淡。「微臣只是如實轉述公主殿下的預言。」

  他究竟意欲何為?不是說她算錯了嗎?不對!德芬驀地神智一凜,她未必算錯了,誤差有十五個時辰,在今天日落之前,她還有機會。

  「德芬,此言真確嗎?」靖平王追問。

  她惶然,面對週遭無數異樣眼光,鬢邊冷汗涔涔。「是、是的……父王。」

  靈台再度震動,貴族權臣竊竊私語。

  希蕊望向上神官,對方朝她搖搖頭,表示並未計算出近日將有日食,於是她轉向德芬,嘲弄地揚嗓。

  「公主什麼時候擁有預言能力了?你想跟上神官搶飯碗嗎?」

  「我是……在夢裡得到的神諭。」德芬硬著頭皮演戲,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難逃死劫,不如賭一賭。「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卻誤會神的旨意,拿活人生祭,所以上天……震怒了。」

  震怒?王后冷笑。她希蕊可不管上天震怒,在這個國家,她就是天,今日她偏偏就要拿下這丫頭的命,誰敢拂逆?

  她眉尖一挑,斗宿見她動了殺機,搶先擲話。「請陛下及娘娘明察,若是公主所言為真,今日當真出現日食,希林全國上下都將難逃災禍。」

  「照你的意思,該當如何是好?」靖平王怯懦地問。

  「依微臣看,不妨等到日落時分,確定公主所言之虛實——」

  「耽誤了慰天的良辰吉時,這責任你擔得起嗎?」上神官尖聲責備。

  「微臣自是擔不起,但若是我們違背了神諭,這責任又該由誰來擔呢?」

  他瘋了!

  德芬駭異地凝望斗宿。他等於是豁出自己的命陪她一起賭了,若是她今日過不了鬼門關,他同樣難逃死劫。

  為何他要這麼做?為了……她嗎?可他們昨日才初次相見,素昧平生啊!

  德芬惶惑,眾人亦是議論紛紛,不免有些動搖,心下都覺得斗宿的提議有幾分道理。祭天祈雨,不差這幾個時辰,但希蕊王后沒開口,誰也不敢擅自進言。

  「朕看我們就暫且將祭典延後幾個時辰吧?好嗎?王后。」靖平王語帶祈求。

  堂堂一國之君,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妻子,姿態如此卑微,眾臣不禁鄙夷。

  「陛下,這慰天祭的吉時也是上神官得到的啟示,擅自中斷儀式,萬一惹惱了上天,不肯賜下甘霖,希林國的百姓又何嘗不會怨恨陛下?」

  「可是……」

  「陛下,難道您信不過臣妾的判斷嗎?」

  「不是信不過,而是……」

  「陛下……」

  兩人正僵持不下之際,天光忽地黯淡。

  「日食了!是日食!」某人指天嘶喊。

  貴族百姓一干人等紛紛仰首,希蕊王后跟著揚眸,隨著火紅的日輪一分一分被黑影遮掩,她眉宇間的肅殺之氣逐漸斂逸,轉成驚慌——

  第2章(1)

  時光荏苒,從那日之後,己經過了六年。六年來,世事變動如今,她由一個不受重視的公主,躍為執管皇家神器的天女神官。那天,她準確「預言」日食,三日後,又成功祈得天降甘霖,解除旱情,百姓因而感恩涕零,敬奉她若天神,滿朝文武亦皆駭然佩服,就連她那個平素荒廢政事的父王,也不知是否愧悔自己糊塗,聽信讒言,差點誤了親生女兒一條性命,一時豪氣千雲,竟不惜當眾與王后槓上,不僅罷去神官官職,流放邊境,並下詔書,冊封她為「護國天女」。

  從此,她擁有了官職,成為百姓敬仰的對象,她是神官,能上天直接溝通,領神諭、接神詔。

  她下令拆了舊靈台,在原址建了一座石磚砌成的神殿,由她親自監工,殿裡安置的機關只有她與一名資深老工匠知曉,而那工匠,如今也不存在於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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