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滿善吼了一聲,一伸手,就把她貼在紙窗上的剪紙全給撕碎。
「我要妳滾!滾得乾乾淨淨!」揚滿善大罵。「不要在這屋子留下任何東西,這些東西全部撕掉,我不要看到。」
那些剪紙的碎片,就像秋天謝落的花瓣一樣,在兔兔眼前凋零。
揚滿善從來捨不得弄壞她的剪紙的。
可如今,如今……
她咬牙,站了起來,泠冷的看著他,泠冷的說:「為什麼那些人不殺死你?」
揚滿善停了手。
「為什麼……你那身毒血不再流多一點,把我給殺了,不是更好?」
他撕不下手了。
「混蛋。」她淒涼地笑了。「那時候,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去慶幸你還活著呢?」
說完,她就像個失了魂的人,搖搖晃晃的走出了房間。
揚滿善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他再看看鏡子,咆哮一聲,一手就把那妝鏡給擊碎。
鏡子割破他的手,他卻放任他的血,流滿桌上,將桌子腐蝕得面目全非。
那飄下來的剪紙碎片,一碰上那灘血泊,也被吞噬得只剩一縷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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穰原城的夜晚極冷。
只穿著一件單衣的兔兔,躺在一條巷裡的冰冷石板上。
兔兔想,她只要在這裡睡一晚,一晚就好……她就不會再有明天了。
像她這種,連自尊都被人踐踏得如此徹底的人,根本沒資格有什麼明天。
她緊緊閉著眼,告訴自己快入睡、入睡、入睡,睡著了就不會覺得冷了、就不會覺得痛苦了。也不會再想起揚滿善緊緊地懷抱著自己的那股溫暖了——
死吧──死吧——死吧——兔兔,妳快死吧——
她不斷咒著自己。咒著自己,直到意識漸漸模糊了……
此時,她隱隱約約聽到腳步聲。她努力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個糊糊的黑影子,朝自己靠來。
忽然,一股溫暖罩住了她。那人用毯子包住她,並且將她抱離石板地。
兔兔覺得自己離死亡的境地越來越遠了,本想掙扎,卻渾身無力。
「不……不要管我……」她沙啞地叫,更吃力地想看清來人是誰。
難道是…… 是……
為什麼她還在期待,期待是阿善來帶她回去呢?
那人聽了,笑說:「像妳這麼好的姑娘,怎能讓妳就這樣冷死呢?」
兔兔一愣。
光聽這聲音,就知道這人一定滿臉帶笑,那笑會讓人覺得很真誠,想對他掏心掏肺的。
可這聲音好陌生,她不認識這個聲音的主人。
那聲音又說:「那些辜負妳的人,妳不覺得都是罪該萬死嗎?」
兔兔靜靜地聽著。
「妳就這樣死去,難道不覺得太過委屈自己嗎?」那人再說:「是誰害妳的臉變成這樣的?是誰那樣糟蹋妳的尊嚴、讓妳不想活了?不就是那個男人嗎?」
此時,兔兔已經無法思考,為什麼這個陌生人,能夠如此準確地刺中她心中的要害?
她只聽到這些誘惑人心走向地獄的話語。而那些話語,不正是她心中一直想要冒出的聲音嗎?
她無法控制自己,無法控制自己往那惡鬼靠攏……
她張開了眼睛,決定要再看一眼這個世界。
因為她要報仇,她要報仇……
「好孩子……」兔兔看到那人笑了,這人的笑,果然是真誠、讓人想掏心胸肺的。
他握住兔兔的手,說:「讓我教妳怎麼做……」
第9章(1)
辦公的官署裡,充滿了耳語。
「欸欸欸,你進去幹嘛?」
「給長官簽這份奏折啊!」
「拜託,下次請早,最好卯時就拿來排隊。我好心告訴你,你現在最好不要進去惹大人。」
「現在才正午,揚橫班就休息啦?」
「也沒偷懶,所有公務都處理好了。只是能不要跟他說上話,就千萬不要。他只消一個眼神給你,就能教你冷上一整天。」
「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不太清楚,不過聽揚橫班的副官說,他家裡的人出事了。」
「家裡的人?喔,就是那位和兔兔小姐嗎?揚橫班為了她,不是在王大人壽宴上打了人?」
「就是她。聽說她不見了,不在那個家了。」
「結果揚橫班就變得很怪了?」
「沒錯!平常他一發怒就喜歡大吼大叫的,我還寧可他大吼大叫,出點聲音,也好過現在這樣,悶聲不吭,只用一個眼神去殺你。」
「既然揚橫班那般重視和兔兔小姐,他有沒有試著找過她呢?」
「嗯……那副官是說有,以前揚橫班都會急著回家,可現在呢,卻會刻意將穰原城繞個大半,等天黑了才回家。副官便想,揚橫班一定是極擔心兔兔小姐,想要找到她。於是他便這麼問出口,不料揚橫班只是冷冷地瞪他,嗤道:誰要找誰了?便叫副官住嘴,不准再問。」
「嘿!真是奇了。每天都這樣找?」
「沒錯,每天。」
「這般找法,不是找自己心上重視的人,還會找誰啊?」
「不知,那副官說他嘴上都不承認。」
「那揚橫班現在在房裡做啥?」
「有個下人為了給他換茶,進去看了一下,聽說……好像在……等等,讓我想想怎麼形容……似乎在拼黏什麼東西。那個下人說,揚橫班拿著細小的鋼夾子,小心翼翼地在拼貼著一些紅紙碎片……嗯,我想那東西應該是剪紙。」
「剪紙?」
「嗯,就是姑娘家拿剪刀胡亂剪裁的花樣,貼在窗戶的那種。」
「窗花!」
「對。」
「我聽說過,那位兔兔小姐是剪紙高手。」
「你怎知?」
「我同僚曾去揚橫班府上做客,那兔兔小姐贈與他一紙窗花,不料揚橫班事後面目凶狠地向他討回。我那同僚苦笑著說,他真不敢相信,像揚橫班那種脾氣差的老粗,竟然也會那樣細心呵護這些脆弱的剪紙,好像那剪紙壞了,會要他的命。」
「嘖嘖嘖,真是天下奇聞。可既然這麼珍惜,為什麼那窗花還會碎成那副德性啊?要是外人所為,揚橫班早把那人給殺了。」
「該不會是他自己撕壞的吧?」
「所以說兩人吵架了?」
「也有可能。揚橫班是那種愛在心裡口難開的男人,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換取救贖。」
這兩名官員繼續在一旁碎語,殊不知在房裡辦公的人已經出來了。
揚滿善正站在他們身後,把他們精闢的評論一子一句聽進耳裡。
他咳了一下,兩名官員同時倒吸一口氣——
這、這殺氣……
他們馬上住嘴,戰戰兢兢地回頭,異口同聲道:「揚橫班好!」
揚滿善冷著臉,斜著眼看他們。「有奏折要我批嗎?」他問。
那名送奏折的官員趕緊雙手奉上。
揚滿善面無表情地看了看,伸手討筆,身旁的人都趕緊獻上。
他批了奏折,還給那名官員。「去吃午飯吧。」揚滿善說。
兩名官員呼了口氣。
出門前,揚滿善又說:「午飯後,你們自個兒跑一趟磨勘院。」
「啊?」兩人糊塗了。
「降職令已經放在你們桌上了,自己去報備。」
「降、降職令?!」
「朝廷請你們來做事,不是聊是非。」說完,揚滿善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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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後,揚滿善的確沒有馬上回家。
即使回到家,那裡也只剩下一片漆黑。不會再有溫暖的燈光守著,不會再有總能牢牢抓住他胃口的飯菜香滿溢著,也不會再有那癡癡等待的小身影,一看到他回來,就興高采烈的歡騰著……
都沒有了。
那他何必那麼早回去?
於是下朝,他先去了一趟御醫的府上。
「大夫,她還是沒來找你嗎?」揚滿善問老者。
老者鬱鬱地搖頭。「你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
揚滿善不答話,臉色陰沉。
「我也差了家僕,到街上四處找,可都沒有兔兔小姐的影子。」老者繼續說:「萬一她有什麼意外,或是一時想不開——」
「她不會想不開!」揚滿善赫然打斷。「她不會想不開,她那種堅強的傢伙,不會為了我這種男人想不開。」
老者看著他,看出了他藏在冷漠下的不安。
「算了,吉人自有天相。」老者不再說這事了。他問:「如何?要在我這兒便飯嗎?」
「不,我要回去了。」揚滿善起身。
「回去有東西好吃?」
「不用操心。以後的日子,都得這麼過。」他語氣冷硬的說。
老者歎氣。「好吧。」
「大夫,若真找到兔兔,只消來個口信就好,讓我知道她平安。」
「你不來看她?」
揚滿善冷著臉。「不用了。」頓了頓,又說:「她也不會想看到我。」
向老者作個揖,揚滿善便離開了。他沒有坐上馬車,將副官與馬扶都打發了,便自己往南,走進穰原繁華的街市裡。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慢,雙眼看得極仔細。
即使他對外人都在嘴硬,即使他連對自己都不坦白。可是,他已不知道該如何再掩藏這顆想念兔兔、擔心兔兔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