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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決明

  每當風拂過他的發,他都會以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間,當睜眼望去,眼前什麼都沒有,沒有頑皮可愛的笑臉,沒有輕吐粉舌的莞爾嬌顏,沒有漾滿關懷愛意的黑瞳,沒有、沒有、沒有——

  「神獸大人,你還好吧?」雲夫人為他擔憂。

  金貔恍若未聞,深深吸口氣,緩緩低吐:

  「她說,吃完那塊金磚,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銀,它們入不了我的喉,從何時開始,它們變得苦澀難嚼?變得無法下嚥?是因為,我沒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諒解我?」金貔問她。

  雲夫人給他一抹憐惜的苦笑。

  「神獸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淚說著:「不是遙兒不諒解你,不是遙兒作鬼不放過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與她擁有過的點點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說過的話,記掛於心,她的一顰一笑,只消閉上眼,好似在腦海重現,你正是如此,不是嗎?」

  雲夫人亦瞧懂他沒說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說道:「遙兒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這個男人心裡是有她的。「人死不能復生,神獸大人仍是應該好好照顧自己,遙兒不會樂見你為難自己,思念她,卻不要為此折磨你,帶著遙兒給你的美好回憶,繼續走下去,即便再過幾年,你逐漸淡忘掉她也無妨,無論如何,活著的人都還有好長日子要過,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尋到教你欣喜歡愉的人事物,悲哀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雲夫人勸著金貔,盼他寬心,她知道,這會是雲遙的心願,雲遙不會因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驕傲歡樂,反而會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遺忘她,抹殺她,她都寧願如此。

  金貔聽罷,非但沒有舒眉寬心,反而更添愁鬱。

  「你們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雲遙,一樣會有新生命的誕生值得慶祝,能從他們身上轉移注意,獲取慰藉,但我沒有。」他一雙金眸瞟往小床裡的娃兒,眼底溢滿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劇痛,生之狂喜,兩相消抵,從中得到心靈平衡,所以人類在悲傷與歡喜間,都有足夠的勇氣面對。

  而他呢?

  金貔歎息,用著僅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

  「……我只有她。」

  金貔離開荒城,飛騰於飄降紛紛的白色雪花間。

  你為何到荒城來?雲夫人在他離去之前,尋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經沒有雲遙,他為何還來?

  也許,正是因為相思,他下意識地、不曾遲疑地,來到孕育過她的城鎮,藉以得到她一絲氣息和回憶。

  你覺得,我愛她嗎?金貔沒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視雲夫人。

  他的問題似乎太可笑,雲夫人怔了怔,沒失禮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個娘親縱容孩子一般的溫柔。

  你覺得,你愛她嗎?她不答,反問。

  這答案,旁人誰都無權代他回答,只有身處其中的他,才能去評斷愛或不愛,抑或是愛得深或愛得淺。

  他覺得,他愛她。

  他覺得,他很愛她。

  他思念著她,他回憶著她,他夢見她,他難過於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傷害過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邊來。

  他想要她再用軟嫩的小手撫慰他,輕輕摸著他,在他耳邊甜甜喊著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進他的懷裡,填補那兒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輩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谷底,輕煙瀰漫,山嵐裊裊,薄沁的寒意,包圍籠罩著四周,似虛似幻,靜寂悄聲,只有他走過巖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兒,衣裳已被光陰啃食殘破,膚內盡失,如瀑黑髮,一綹一綹,失去光澤,飛得四散,腕骨上,絲縷金光,依舊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將腦後碎裂的破損頭骨搋進懷裡。

  原來,當時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摯愛的痛。

  那是他愚昧無知的痛!

  「遙兒……」他輕聲喚她。

  原來,她不只教會他愛,教會他相思,更教會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屬於她的每一部分,擁在懷中。

  殘存於骸骨的最後懸念,涓涓如細流,慢慢滲透過來。

  他怎會癡傻地誤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還在說著……

  金貔我愛你。

  眼眶微濕,鼻腔微酸,遲來的醒悟,不希望再換來另一次的後悔莫及。

  第10章(2)

  他去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踏進的地方。

  黃泉。

  「真是稀客,難道我們黃泉也出現財氣寶地,才能引來神獸貔貅大駕光臨?」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爾雅翩翩,淺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帶著試探與興味,迎向那團迸散金光,有禮揖身。

  金貔不過是佇足奈何橋邊,立即引來文判相迎。與凶獸不同,神獸聖潔美麗的樣貌太討人喜歡,感覺只要瞧上幾眼,這輩子定是衣食無缺,在人界都不見得有幸見之,何況是暗無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燦,吸引所有鬼差與魂魄的爭想注目,眾鬼搶著要看神獸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開門見山。

  「人?原來是跑過頭了,我們這裡怎麼可能會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兩層,才誤入地府吧?」在地府時,只有鬼,找不出半隻人。

  文判爾雅微笑,絲毫不因為別人的無心誤闖便齜牙咧嘴要驅趕人,他客氣有禮,準備指點迷途貔貅正確方向。

  「我是來這裡找人。」金貔不動,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認真神情中瞭然,笑著,問:「你找誰?」

  「雲遙。」

  隨身攜帶的生死簿亮出來,刷刷幾頁,姓雲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條不漏。

  「六年前進來的女魂,荒城人氏,父雲漢雨,母程氏,排行么女,生於乙丑年四月初八申時,卒於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時,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說,卻被金貔打斷。

  「就是她。」

  「你怎麼確定六年前進來的魂魄,此刻還會在這裡?有些與生俱來福報或未犯大奸大惡的魂體,是被允許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熱,便讓仙人接渡西方去享樂。」文判右手一攏,半透明狀的生死薄消失於兩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嗎?!」這消息震懾了金貔,驚訝浮現於金燦漂亮的容顏間,轉瞬間,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間,只剩惆悵。

  他,來遲了嗎?

  來得太遲了嗎……

  金眸低斂,瞳心嵌滿後悔。

  為何不早些來?!他在心底咆哮,斥責著自己。

  為何那般待她?!

  為何非得嘗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為何……在最初相遇之時,沒有好好珍惜緣分、珍惜她?

  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這又是另一個「後悔莫及」嗎?

  「我查查,你先別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沒掐出答案,金貔攏眉,耐心用磬,出聲擾他。

  「還沒查到嗎?」

  「六年都等了,你會差這麼一點時間?」文判微掀的眸,帶著難以察覺的諷笑。六年前不趕著來,六年後來了,又聲聲催促別人,他若早些來,問題不就容易許多?

  遲鈍的獸,是該付出一些心急當代價。

  文判足足讓金貔等上一盞茶時間,故意的。

  「她仍在這裡,沒有重新投胎。」文判給了等待許久的金貔一個振奮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個時辰也無妨了——

  「太好了!」魂魄還在,便一切都有機會了。

  「太好了?」文判對這三個字抱持著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帶她走。」

  「別又來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當真這般好搶嗎?每一個來就拎一條走,置地府威信於何處?「你要不要考慮等她重新投胎,擁有嶄新生命之後,再去尋她,與她共續前緣?反正你的歲壽與人類不同,不受短短幾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無窮思念的人,是雲遙,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轉生,那個再也不是雲遙的女人!

  「在我們眼中,只要魂體是同一條,就算轉生千百次,仍舊是屬於同一個人。」

  「我只要雲遙!」

  「我們被凶獸搶過,被天人搶過(注),現在連神獸也要搶,我們地府日前才頒布嚴令,絕不許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帶走,我無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過是領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話不說,手掌一翻,腦袋大小的沉沉金塊,浮在半空。

  來黃泉之前,勾陳交代過他,有錢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礙,金銀財寶拿出來撒便是,只要硬將東西塞到鬼差手上,他們一碰著財物,便沒轍了。

  金貔照做,將金塊放到文判正在搖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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