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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決明

  看見那條小徑時,不該有的失落,浮上心頭。

  他真的……不在意她走或不走。

  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價值。

  雲遙按捺下擾亂心緒的雜思在小徑這端頻頻探頭往下放看,小徑似乎無比漫長,無法見到盡頭。她徘徊良久,靈光乍現,轉身折回林裡,尋找好些枯枝及尖銳石塊,席地而坐,低頭忙碌起來。

  她一一在枯枝上刻字,再以裙擺盛托它們,緩慢而笨拙地走到西邊小徑,小心翼翼地踩著煙階,盡可能不往足下看去。那彷彿步行於雲端的寒冷懼意,耳邊呼呼叫囂的風聲,她都假裝不害怕,每走一步,就會回頭注意方才走過的階梯是否還在。煙階沒有看上去來得長,應是金貔的術法,讓千餘尺距離濃縮至此,她默數了約莫五十,便隱約見山下綠亮的林蔭。

  她沒再前進,反而坐在末兩階前的煙階上,拿起彈弓,枯枝架中央,咻的一聲,打進林蔭,再取一塊,再打,一會兒往東邊彈兩塊,一會兒又往西邊彈兩塊,直到裙間枯枝全數打完,她又朝那處林蔭圈嘴大喊北海。喊了好幾聲,沒聽見任何回應,她本還奢望北海能聽見她的嚷喚,出現在面前,那麼她就能當面告訴北海「我一切平安,你不要擔心,你先下山去和北洋見面,看是要在小村裡等我,或是先回荒城向大家報聲好,我一定會帶貔貅回去」,奈何事事無法盡如人意,只能冀望寫滿「平安,勿擾,先回荒城,雲遙」短短幾字的枯枝,能被尋覓她的北海看見。

  雲遙擔心煙階消失,不敢多做停留,用盡力量喊出最後一遍「北海」之後,才奔回煙階上端。

  果然如她所猜測,煙階並沒有不見,金貔說過,只要她由煙階下山,煙階便會消失無蹤,那意味的應當是她雙腳踩在下方土地的瞬間,煙階亦會化作裊裊白霧,不容她再回頭,所以她沒有步下最後一階,所幸,情況很樂觀。

  她回到洞裡,金貔已經回來了,見她進來,他面露驚訝。

  方纔她明明就走下煙階,他清楚的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絕望地想著,她要走了,他告訴她走了就無法再回來見他,她仍是決定要走了!

  走吧!走吧!

  走了最好!

  走了他就不用實現她的麻煩請求!

  走了他就不會有人在他耳邊嘮嘮叨叨,要他吃完再睡,要他曬日光,要他躺草皮,要他別當她抹完他全身皂泡時用力甩動身軀,害她也跟著一身狼狽……

  就在他憤憤踢掉一堆金銀小山,任由那些世人眼中價值連城的珍寶四散,匡啷滾入水池之際,她竟——

  「金貔,你回來了?今天好早。」雲遙發現原本週身光芒有些暗歎的金貔,一瞬之間,金光威力恢復,像是金磚被徹底洗得乾淨發亮,連他臉部表情也變化多端,從鬱悶到啞然,再從啞然到喜色,她才開口,他已經朝她靠近,沒給她說第二句話的時間,她落入他的懷裡,被他緊緊嵌向寬闊胸膛。

  「金貔?」她的嗓音,悶在他心窩處,暖呼呼的呼吸,正慰熱著那兒。

  我在幹什麼?他迷惑自問。

  哪來的驚喜?哪來的激動?又是哪來的失而復得?

  他被陌生的反應所困擾,雙手好似有自我意識,將懷裡人兒拽得更緊密,雙唇猶若不再屬他所有,不受控制地蹭吻她的發渦……

  雲遙仰頭想詢問他,卻變相迎接了他抵來的索吻。

  唇,無比溫暖,幾乎又要教她誤解這是深深相愛的兩人才能共享的甜蜜,但她心裡清楚,這不過是金貔所想要的「愛」,能讓他高興的「愛」。

  對他而言,昨天的吵架不是吵架,兩人悶悶不說話不算冷戰,這只神獸太自我,不顧及旁人心情,不管他說出的話有沒有傷到她,不管她今日是否仍深受打擊,他不會安慰她,也沒有求和的輕聲細語,或是將他昨天說出口的狠話做些修改,彷彿兩人之間毫無嫌隙,還能擁抱,還能親吻——雲遙悲哀地想著。她沒有拒絕他的求歡,如他所願的溫馴承受,若這是他所要的愛情,她給他。

  她會乖乖按照他要的,以順從他為己任。

  因為,這是他幫助荒城的唯一條件。

  雲遙躺在軟棉厚被上,任他褪盡衣裳,與她融為一體。

  她止不住哆嗦呻吟,當他開始狂野馳騁,唇與雙手在她身上作弄,迸發而出的火熱和歡愉,她無法抵抗,哭了出來,他以為那是狂喜的眼淚,殊不知小小晶瑩如珍珠的玩意兒,蘊藏多少她的悲傷,以及不為他所愛的淒涼覺悟。

  四唇相濡,兩軀相擁,靠得如此之近,心卻相距千萬里遠。

  她的嬌喘中隱藏喟歎,她的戰慄中夾雜無助,即便在他懷裡得到絢爛至極的肉體歡快,那股由山頂墜入深谷的透骨寒意,依舊如影隨形。

  厚被上的男歡女愛終於饜足止歇,糾纏交疊的肢體並未分開,金貔喜歡抱著她,喜歡看兩人金髮黑髮不分你我,混繞在一塊,喜歡她在歡好之後的粉嫩慵懶,也喜歡她在他懷中,顯得越發嬌小可愛的摸樣。

  只是她沒有發出被他累壞後沉沉睡去的鼾呼聲,而是好淺好淺的歎息。

  「金貔,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她的聲音聽來有些倦意,興許是方才遭他不懂節制的孟浪給逼出太多吟喘,導致嗓子微微沙啞。

  「嗯?」他的嗓,比平時更沉。

  「期限是多久呢……關於你和我的交易,期限多長?」

  她說話音量好小,宛若喃喃自語,透過洞裡迴盪,變得巨大。

  「我與你不同,我沒有太長的壽命能等待,荒城城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要的交易時間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我會很困擾的。或者……你願意先去荒城,完成你答應我的獎賞,我再回來陪你……繼續給你你想要的「愛」?」用她接下來所有的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只要他不嫌棄,她願意留在他身邊,用人類短暫數十年的生命,去點綴他神獸漫長歲壽間的一抹微光。

  在雲雨之後提出要求,她變得好似一個貪婪心機女,以身體達成目標,若他是這般輕視她,她亦無妨……

  從最開始她便帶著目的前來尋他,這事兒,彼此心知肚明,要說她從來沒有想從他身上獲取寫什麼,那太虛偽太造作了。

  獎賞,她刻意用了這樣的詞兒,提醒他與自己,此刻的付出,都是為了求他這只神獸為荒城招財氣納福報,她在告訴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會再逾越。

  期限?金貔沒想過這兩個字,他甚至沒想過何謂交易完成。她給了愛,他收了愛,滿意了嗎?這樣的「被愛」經驗便可以堵勾陳的嘴,要他少來吵他煩他,然後他繼續回歸以前獨居獨處獨來獨往的神獸貔貅,也能毫無眷戀?

  可他……

  「金貔?」遲遲沒等到他吭聲表態,雲遙在他懷裡轉身,看見他一臉苦惱思索,頰上幾縷金絲沾著,她忍不住伸手為他撩開。無論見過多少回金光螢光點點的美景,她仍是每每讚歎不已。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他拒絕去想。

  「那麼你現在想。」

  金貔不悅地看她,金眉攏聚。「你如此猴急嗎?」巴不得快快離開?

  「不是猴急,你給我一個時間,讓我心裡有個底,能思考它是長是短。如果你說十天半個月,我就等,但倘若你說五十年六十年,我恐怕等不到那麼久。也許數十年對你而言不過短短時日,卻已經是我的一輩子。請你諒解,我們人類……不太長壽,而荒城的情況亦不樂觀,只要能早一日助它,我都希望不要拖延,多一天,城民便多苦一天。」

  她口氣中的恭敬,對他來說相當陌生,彷彿她怕得罪他,不希望兩人爭吵,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近乎卑微。

  他沒回答,雲遙只好又道:「而我也說了,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裡,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枴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羅裡囉嗦,死賴不走……」她想像一個老態龍鍾的自己,站在不老不衰的俊帥金貔身邊,不由覺得突兀好笑。

  對,她會老會死,跟神獸或仙人全然不同,她能給的,就只有這幾十年,對他或許好短,對她,已是今生所有。

  他往後會記得她嗎?記得一個待在身邊的雌人類,努力愛他,明知道他不愛她,依舊傻氣眷戀著他的她……

  也許,他沒有放入愛情是正確的,若愛了,分離時就會痛苦,他不愛她的話,無論最後她是以死去或離去的方式從他身邊走開,他都不會感到疼痛。

  幸好,他不愛她。

  那麼她走後,便不用擔心他是否難過。

  幸好……

  「金貔,請你先去荒城,好嗎?這是我最懸念掛心的事……求你了。」雲遙在思考是不是應該從他懷中起身下跪磕頭,可是她不著片縷,跪起來涼颼颼的,她會很窘,也沒有這麼豪放的勇氣,及對自己身材的過度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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