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的手現在還不太聽使喚……」他愧疚地說,卻也因這句話讓她停下了挖掘。「瞧你,頭上還有樹葉,手還刮傷了,你平常不是很愛漂亮的嗎?」
笨拙的手想替她整理衣著,卻被她一把揮開。
「人家就是愛漂亮,不行嗎?」岑禕倫倏地抬起頭,明亮的大眼襲上一層水霧。
「你……」老天,她要哭了嗎?「可以可以,你愛怎麼漂亮,就怎麼漂亮……」他不捨地將她的頭壓進懷裡,一下一下輕拍輕哄著。
孰料這番動作像摧動了她的淚腺,她突然忘卻形象地大哭出聲,令他一下慌了手腳。
「嗚……你這王八蛋!幹麼來惹我哭……」
「別哭別哭,奶奶知道了,會笑話你的……」
她哭得更難過了。「你罵我……」
「我不是罵你,我只是……」他手忙腳亂地摟著她搖晃。
「你有!你怪我沒有照顧好奶奶,可是你不知道我比你更自責、更難過……」她擦著眼淚,像個小女孩般,把這段期間所受的委屈全部傾吐出來。「你一直昏迷不醒,我又不敢告訴奶奶,我每天都好難過,可是沒有人可以聽我說,我連可以哭訴的人都沒有……」
說著,拳頭不斷地捶著他的胸膛,但為什麼她的痛苦仍是宣洩不出來?
段逸風聽得既慚愧又心疼,只能任由她發洩,因為這一切他是始作俑者。「你乖,我已經醒了,奶奶也不會怪你的,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不明就裡地怪你,對不起、對不起……」
她吸著鼻子、抽抽噎噎地繼續哭道:「我好怕……我好怕你一直睡下去,就再也不會醒了,奶奶倒下去的時候,我更怕她就這樣過去了……我那時候一直在想,如果我跟著一起倒下去,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面對這一切……」
「不!幸好你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如果你也倒下,那麼我醒過來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他緊緊地抱著她,體會她的無助與害怕。她再怎麼堅強、再怎麼勇敢,畢竟仍有著女性的纖細與敏感,而他竟該死的沒給她一個支撐的肩膀,害她哭成了淚人兒。
這幾個禮拜以來漫長的等待及在加護病房外的心焦,化為層層的陰霾罩在她的心裡,而在他的懷抱裡,即使仍然氣他,她還是止不住地低聲哭泣。
那像小動物受了傷的悲鳴,幾乎將他的心扯得四分五裂。他怎能讓自己最愛的女人背負這麼大的壓力、受這麼大的委屈?
天漸漸暗了,她哽咽著,但灼傷他的淚水已慢慢止住。「奶奶……奶奶還在加護病房裡……」
聽到這話,段逸風就知道她必定曾偷偷地去探望過奶奶。「醫生說奶奶的情況樂觀,應該很快就能換到普通病房,你對我那麼有信心,也應該要對奶奶有信心才對!」
「那你怎麼會來這裡?你應該要陪著奶奶才對!」她離開他的懷抱,抹了一下眼角,用紅通通的眼不滿地睨著他。
「因為我等不下去了。我怕我的老婆在這段時間裡跑了,奶奶醒來之後一定罵死我。」他深情凝視,多想給她一個親吻。
她扁著嘴,鬱悶的心情因他的安撫而慢慢解開了。其實她也明白,當時他會氣急敗壞的指責她,也是因為一時急昏了頭,但在那當下,她真的有種白白付出的感覺,所以即使現在他親自來到面前道歉,還是難以完全平撫她的傷。
「禕倫,讓我們一起面對這一切,原諒我好嗎?」
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使出這種溫柔手段,真是心機太重了,她瞪著他,幾乎要被他黑瞳中的深情淹沒,於是她別過頭。
「你先幫我把東西找出來。」賭氣似的把鏟子丟給他。
「你到底在挖什麼東西?」他接過鏟子,開始折袖子。就算她要他在這塊土地上挖出溫泉,他也會找人灌進去!
「照片!」
第十章
「奶奶知道你也很想你父母,但因為奶奶的關係,你把照片都藏起來了……你快醒來啊,奶奶現在已經不悲傷了,我等著你找出你父母的照片,和你一起看呢……」
聽完了岑禕倫的解釋,段逸風陷入沉默。
「喂!你怎麼了?」她輕推了他一下。
「原來,你在這裡是想找我父母的照片……」唇角勾出一抹難解的淺笑,「我以為你在生我的氣。」
「我是啊!」她直言不諱,還附帶一聲輕哼,「我是幫奶奶找照片,可不是為了你!」
是嗎?他因她的舉動而暖在心裡。她對他的用心,豈是一句托詞可以掩飾的?
「跟我來。」他握住她的小手,一點也不在意她身上髒兮兮的泥巴。
「等一下!」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了,要走出樹林有點難度,她遞出一支手電筒給他。
「你準備得這麼齊全?」
「當然,我已經挖了兩天了,第一天就是因為沒帶手電筒,差點在林子裡摔成豬頭,這次我就學聰明了。」
「東西是我埋的,你為什麼不來問我呢?」她說得令他好心疼。
即便面對他深情的注視,她還是沒給他好臉色。「因為我在生你的氣呀!」
他無視她不善的態度,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反正氣可以慢慢消,但最重要的,是她仍在他身邊。
接過她手中的手電筒,他領著她回到小屋露天長廊外的那片庭院,讓她先坐在長廊上,他自己則進屋開了燈後又折回來。
「房子以前改建過,有一些地方的位置都不同了,」他環視周圍的環境,仔細思索,「如果我沒有記錯,以前這裡有一棵大樹,我應該是埋在……」
大手指向庭院的某個角落。「這裡!」
岑禕倫聞言,由長廊上跳了下來,卻又被他按回原位。「我來挖,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
他憑著記憶往下挖,掘了片刻後又換了幾次方位,終於在鏟子鏟到硬物時,才鬆了口氣。
「挖到了!」由洞裡拿出一個餅乾鐵盒,拍了拍鐵盒上的土屑,他回到她身邊坐下,和她一起把餅乾盒打開來。
令人意外地,照片的狀況非常好,數十張有著他父母的照片,都被他收在盒子裡。
她和他一張張拿起來看,沒有交談,她卻能體會到他心情不尋常的波動。
突然翻到某一張照片,段逸風的目光陡然柔和下來。
「你看,這是我們的全家福,還是奶奶照的呢!」它同時也是唯一的一張全家合照,照片裡的他還只是個打蝴蝶領結的小學生。
「你長得比較像媽媽。」岑禕倫說出自己的感覺。他的父親長得憨厚老實,母親溫婉甜美,他出眾的長相顯然是遺傳自母親。
「大家都這麼說。」他微笑著,撫著照片緬懷過去,「我父母非常恩愛,所以我長得像媽媽,爸爸反而更疼我,我媽有時候還會跟我吃醋,不過她也對我很好……」
她聽他訴說著過去,回憶著往事,好像也陪著他笑過哭過了童年時光。
「咦?照片後面好像有寫字呢!」她好奇地指著他看不到的背面。
「是嗎?」段逸風疑惑地將照片翻過來,就著屋內映照出來的光,看清了照片上的字。
奶奶的三個寶貝:爸爸、媽媽,和小逸風。
「這是奶奶寫的。」只這麼短短一行字,她卻能體會到奶奶對這個家庭的愛。
「我從來不知道有這行字。」他表情複雜地看著奶奶的字跡,想到她對他從小到大的疼愛以及呵護,再想到她現在在加護病房裡與死神搏鬥,再次明白到生命的脆弱。
「禕倫,其實我很害怕。」他靠向她的肩,悶著聲音。「我怕奶奶像我父母那樣突然走了,只剩照片能讓我回憶。」
「我也很怕。」否則她不會哭得那麼慘,「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奶奶也有點年紀了……」人總有一天會老,會過世,屆時他仍舊要面對這個事實。
「我知道,但至少要讓我有心理準備,我再也受不了親人突然消失在我面前的感覺。」他依舊整個人埋在她的頸窩,彷彿可以從她身上得到勇氣。「所以,別離開我,陪我一輩子好嗎?」
岑禕倫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輕拍他的背,像剛才他哄她那樣。
段逸風好久沒有這麼溫暖、這麼感動的感覺了。小時候在這個庭院裡遊玩的景像在腦海裡翻騰。父親在一旁蒔花種草,母親言笑晏晏地提醒他注意安全,奶奶端著點心催他來吃;一直到那天,奶奶接到了青天霹靂的惡耗,他見父母最後一面的地點,是在醫院太平間,而送走他們的那段漫長的路,卻在記憶裡一閃而過就走完了。
他甚至來不及孝順他們。
岑禕倫敏感地察覺到自己的肩頭傳來微濕的感覺,但她沒有揭破,只是讓他擁著,給他力量。她想到奶奶說的,在他父母去世時,他沒有哭,因為他必須堅強,不讓奶奶擔心。而現在,這些照片傳達的回憶再一次撕裂他的傷口,或許他以前忍住不痛的,現在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