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是我的錯嗎?我不應該為了趕來醫院照顧你而……」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我不需要你照顧我,我只要你顧好奶奶!」一覺醒來就要面對與唯一親人生離死別的場面,教他如何能接受?
「所以我來照顧你是我自作多情?」她低著頭,拳頭握得發抖,語調淒然。
還扶著人的老毛看情況似乎不太對勁,用手肘撞了一下段逸風,「你冷靜點!這不是她的錯,你太過分了!」
閉著眼睛深吸口氣,他強逼自己要冷靜,一昂首,看清了岑禕倫強自隱忍難過的模樣,他渾沌的大腦立時清醒過來。「禕倫,我……」
他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重了,奶奶出事,她內心的痛也絕對不下於他。
「對不起。」她冷冷地打斷他,然後抬起臉,絕然地正視他。「是我雞婆,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
看見她眼眶中的淚,他發現自己完全慌了。她這句話什麼意思?
「你別走……」
但是來不及了,他才伸出虛弱的手,她已經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他痛苦得完全不知如何反應,茫然地看向老毛,而老毛只是臉色凝重地搖搖頭。
「你真不是個男人!」
「我……」他抓住自己的頭,「我只是很急,奶奶她……」
「你被逼急了,所以可以這樣胡亂罵人?那李得時也是被逼急了才聯合美升找人開車撞你,他幹麼被抓去關?」
「老毛,你知道奶奶對我的重要性……」
「所以禕倫就不重要了?你知不知道她這陣子有多累?每天要工作,晚上還得先去你家安撫奶奶,再趕來醫院和看護交班,你竟然有臉說出寧可不要她照顧這種話?」
縱然是再好的朋友,老毛也真的被惹毛了。
「你也看出她瘦了,就應該知道她花了多少心力在你們這家子身上!就算是她一時大意沒留意到奶奶跟著她,這能怪她嗎?誰能預測奶奶的行為?何況我們已經極力隱瞞,編到都快沒謊話可以編了!」
「我後悔了……」段逸風抬起臉,無助地看著好友,「老毛,你去幫我找她回來好嗎?我要和她道歉,我、我真的……」
他好恨自己為什麼這麼虛弱,連一步都走不動;更恨自己為什麼如此衝動,居然氣走心愛的人。
「她現在在氣頭上,不會理你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剛才他拚命使眼色,抓得手都快斷了,這傢伙還不是照樣口不擇言?
「老天,我究竟在幹什麼?」他跌坐在病床上。
「氣走這麼好的女人,是你活該!」老毛一點也不同情地瞪著他,「你也不想想,她是你老婆嗎?還是你花錢請的傭人?人家肯這麼勞心勞力地照顧你們,你一點也不感激她,還把她痛罵一頓,你未免把她的付出想得太理所當然了。」
「因為我已經把她視為自己人了……」
「這不是理由,她對你們段家可是一點義務都沒有。」除了搖頭,老毛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她一直在你身邊不離不棄,你說你以前的那些女朋友誰能做到這一點?而且,當我問她要等你等到什麼時候,你知道她回答我什麼嗎?」
段逸風無措的眸子對上他的。
「她說,你睡多久,她就等多久。」老毛深深地歎氣,「而且,當時醫生說你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醒來了。」
所以她願意等他一生一世?
然而好不容易等到他醒了,卻因他的不識好歹,讓她離開了他。
闇黑的眼變得更幽深了,他完全無法言語,恐懼由心底慢慢延伸──他很可能失去了今生的摯愛,就在剛才,病房門關上的那一剎那。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自大與愚蠢。
老毛看得出他後悔莫及,也體諒他在一瞬間受到奶奶開刀及愛人離去的雙重打擊,即使這是他咎由自取,也夠他受的了。
「逸風,你一定要勸回她,錯過了她,會是你今生最大的損失。」
段奶奶手術結束後就一直待在加護病房,段逸風只能在固定時段進去看她半個小時,其他的時間便陷入無止境的等待。
醫生說,她平時沒注意心臟的保養,幸好這次病發恰巧在醫院裡,能夠做最及時的救援,否則若換個地方,可能送到醫院時已經回天乏術了。
長達七個小時的手術,也替她徹底地解決了心臟的問題,以後她不會動不動就心絞痛,面對突發的狀況,也不會像這次這麼嚴重了。
可是,她仍舊虛弱地昏迷著,還沒脫離險境。
段逸風做完例行的復健,便呆呆地坐在加護病房外,腦子裡混亂至極。
原來,這種茫然看不到路途、不知道終點在哪裡的空虛感受,就是等待的感覺,那麼當時,禕倫是懷抱著什麼心情,無怨無悔地等他?
每天興起新的期待後,就被摧折;期待再起,又被摧折,連他這個大男人都不免心灰意冷了,她卻始終沒有放棄,她真的比他堅強太多、勇敢太多!
她究竟去了哪裡呢?當他試圖找她,卻發現她的電話無論是家裡或手機,都沒有人接聽,找到風光公關去,洪水晶也只說她把年假和特休全請了,要好一陣子才會回來上班。
他找不到她了。
他知道她愛他,雖然她從不說一個「愛」字,但她為他所做的一切,卻無庸置疑地表露出她的感情。大聯銀行事件爆發時,她替他保密,無條件收留他;她知道奶奶是他最重要的親人,所以他人一不在,她就主動替他照顧奶奶;為了怕他在愛情上矮她一截,甚至告訴他她最大的秘密,只為了讓彼此在愛情的天秤上有著相等地位。
他如果不好好把握這樣的女人,才真是傻了。
只是她現在人在哪裡?知不知道他正瘋狂她想念她呢?她臨去前落在頰上的那些淚水,至今仍扎得他心疼,他多想親手撫去她的淚、她的傷。
不行,他再也坐不住了。走到護理站交代了幾句,留下自己的聯絡電話,他招了輛計程車離開。他想,她的父母都在國外,她在台灣也沒幾個地方可去,於是他憑著直覺往中部的山裡去,直抵他南投老家。
抵達時已是傍晚,太陽的一半都落到山後頭了。看著屋內一片寂靜,燈也沒點亮,他開始苦笑自己的異想天開,她現在恨都恨死他了,又怎麼會想來這個和他關係密切的地方?
灰心地推開門,穿過整棟老房舍,他想到後門的小樹林裡晃一晃,看看夕陽的餘暉是否能驅散一點鬱悶的心情。
才走進林子,他立即發現林中的一角有個黑影,瞇起眼專注地辨識,藉著落日餘光,他看見了這一輩子都不會忘懷的景象。
那是她,他心心唸唸尋找的人兒,此刻她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挖掘什麼東西,身上的牛仔褲和白色短上衣都沾上了泥土,綁好的馬尾落了幾縷髮絲在頰邊,纖手撫去額際香汗,卻把些微的泥沙留在粉頰上。
他頭一次看到她這麼不修邊幅的樣子,卻也是他見過她最美麗的一次。
他輕輕走近,怕她突然消失在黑暗之中,霍然伸手由後頭摟住她,不再給她逃走的機會。
「啊!」岑禕倫被人猛然一抱,嚇得手裡鏟子都掉了,本想大聲尖叫掙脫,但在感覺到他熟悉的氣息後,便放棄尖叫,轉而掙扎起來。
「放開我!」
「不,我再也不放了!」
她聽出他聲音裡的緊張,感覺到他緊抱她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可是她就是不想讓他那麼好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聲線依舊是冷冰冰地。
「我的直覺告訴我的。」他開始相信兩人真是心有靈犀了,「就像你當初找不到我,卻知道我在你家等你一樣,我一心只想著你會在這裡。」
她悶悶地瞧他一眼,拾起鏟子低下頭,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鏟著。她原本打算不再理他了,但他竟三言兩語便動搖了她。
他轉到她跟前,想看看她的臉,她卻轉了個方向不甩他,側著頭挖個不停。
「禕倫,你在做什麼?」難道奶奶在這地方藏了什麼他不知道的寶藏?他觀察了一下四周,她好像挖了不少地方。
她仍是不理他,埋頭苦挖,用力的鏟著,像在洩憤一般。
難道這是她出氣的新招?段逸風心疼又好笑地抓住她自虐的手,輕輕撫去她臉上的泥沙。
「怎麼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呢?像只小花貓一樣。」他幫她將散落的髮絲攏回耳後,然而她毫不領情,將小手從他的大手中搶回來,又繼續挖著。
「不要再挖了,你這樣會把自己弄傷的!」即使她冷冰冰的,他仍堅持地重新握住她兩隻沾滿泥土的手。「這裡沒什麼東西好挖的,你不怕挖到什麼奇怪動物的屍體嗎?」
「你放手,會痛!」他幹麼使這麼大的勁?她抬起頭瞪了他一眼,便低著頭不願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