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在桌上的紙卡五顏六色,他剛才又在示範中調了「最深」,有人問是什麼意思時,他無預警地想起了戴詩佳。那通開誠佈公的通話後又過了半個月,他讓忙碌淹沒所有其它時間,一旦開始亂想就更投入工作,不讓自己閒下來。
曾經他還拿工作攻擊戴詩佳,現在倒成了麻痺自己的最佳工具……他真是一團糟。
人潮散去,徐光磊收起最後的幾樣物品,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一道人影似乎一直立在入口處。當他望去,那人迎著他視線走來。
「徐先生。」
來人一身皮衣皮褲搭白色T恤,青春俐落又帥氣,正是小關。
徐光磊看著他走近。
一手還插在口袋,小關仰仰下巴道:「有空跟我喝杯咖啡?」
「找我有什麼事嗎?」徐光磊不置可否。他在那站了多久?到自己工作的地方目的何在?
他不掩敵意,小關一笑。「你可以來酒吧看我演唱,我難道不能來書店看你調墨水?」
徐光磊瞇了瞇眼。他確實去過那酒吧幾次,但都坐在後方的位置,想不到他還是認出了自己。
他必須承認自己動機是不良的,想就近瞭解戴詩佳對像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壞心期待過能挖掘小關不為人知的一面,然而小關一直都非常認真演出且行為檢點,連女粉絲上台獻花獻吻他都有技巧地迴避開來。
徐光磊抓不出一點小關的缺失破綻,甚至看見小關投入演唱情歌時,他腦中浮現在戴詩佳面前,小關那年輕熱情又深情迷人的模樣。
徐光磊嫉妒,不可抑制地嫉妒著眼前的小關。
那夜……戴詩佳嘶吼哭泣的模樣有如當頭棒喝,他的自卑與驕傲、他的自以為是抹去了和平相處的可能性,才驚覺深埋的佔有慾是如此強烈又蠻橫不講理。然而他哪裡配,又有什麼立場去嫉妒?
「耽誤你半小時,說完我就走。」小關把選擇權丟在他身上,「當然你可以不要聽。」
良久,徐光磊歎了口氣。「到二樓的茶店吧。」他將手邊的箱子放到一旁,請其他正在整理現場的同事幫忙搬回辦公室,便領小關下樓。
杉墨書店新開的中式茶店走簡約風格,開放式的空間緊鄰國學書區與古典文學區,書香混著茶香,平靜人心,以各方面來說都是說話的好所在。徐光磊朝店長點點頭,揀了靠窗的安靜位置。
直到店長親自端來兩杯高山烏龍,徐光磊啜了口,說著:「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一開始我是因為不服氣才去酒吧看你唱歌——」小關聞言失笑。「那後來呢?你至少來了六、七次吧?」
後來……
後來他只是在慢慢說服自己,這樣沒有什麼不好……徐光磊將茶杯拿近,杯底留有幾片茶葉,然後,有枝短短的葉梗浮了起來,直立游動著。聽說這是幸運的意思、將有好事發生的意思,也許指的正是眼前的小關吧,戴詩佳很幸運地遇到了一個比兩個前男友更好的對象,而他自己……也是幸運的,否則,他要怎麼放心放手呢?
「等等……」坐在對面的小關有點看懂了徐光磊的皺眉表情,「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沒看出我是個女生吧?」
徐光磊瞪著她。
小關帥氣中帶著一種纖柔,那晚阿任衝過來要揍自己時,小關只是緊緊將戴詩佳護在懷中,保護大於一切,說她是女生似乎解釋了許多,畢竟開扁絕對是一個正常男人的反射動作。然而片刻之後,他將茶杯放回桌上。
小關是男是女重要嗎?
不,那不要。
一點也不。徐光磊有些苦澀,重要的是小關是一個無害的交往對象。
「老天!」難怪阿任說他叫雙面人,眼前這個失意兼自卑過頭的前男友,跟上回見面時那個醋勁大發又笨拙的渾球根本判若兩人。小關耙梳了下短髮。「所以,現在是在男友交接茶會?」她很想這麼說,但話到嘴邊決定還是別鬧過頭,省得事情更複雜化。她說道:「我是女生,而且我跟阿任在交往。」
徐光磊兩眼瞪得更大。
「應該說,我跟阿任是國中同學,分分合合了很多次。」小關極少對人提及感情事件,因為那並不全都是美好回憶,她也並不是完全不再感到不受傷了。
「每次我都覺得那是最後一次了,因為他性子不定,我也很沖。」
阿任性子不定……小關說得太含蓄了,阿任在任何字典當中的定義都是花心大蘿蔔。徐光磊愣到無話可說。
男友名聲如何她當然清楚,小關聳聳肩。如果她在意旁人的眼光,就不會輟學玩樂團、跟阿任在一起、跟佳佳玩家家酒交往遊戲……事實是她比誰都懂得阿任只是太害怕被束縛住,那令他聯想到被父親控制,所以一旦內心產生牽絆就想逃。
「我們一直在傷害彼此,以我跟阿任的個性來說,往後大概會繼續惹對方不高興,可是現在我們還是在一起。就算可能再分手,還是想在一起。」
「……你想說什麼?」徐光磊益發不懂小關對自己說這些的用意何在。
小關又慣性聳聳肩。「阿任說想報復你一下。」
報復?為什麼他一點也不訝異?徐光磊苦笑,找小關來跟他說話算是對他的報復嗎?
「阿任想報復你,讓你永遠都不能接近佳佳。」小關接著說道:「但我不想他報復到佳佳身上。」
可能最近工作太拚了睡眠不足,徐光磊反應不過來。
小關吐吐舌,她講得夠白了吧,這樣洩露佳佳的心事,會不會被打呢?希望不會,儘管看起來溫溫弱弱的,畢竟是練劍的,打人肯定不失手。
其實……佳佳自己也表現得很明顯呀,老是說要忘記這位前男友,難道不是因為心裡總有他?那晚佳佳失控時也喊著要他回頭,否則不會再在原地等候:也就是說她內心對這段感情是有所期待的,且某一部分的心思停留在原處,不曾離開。這種奇妙又蠢笨的思考模式,同為女生的小關能懂幾分。
無論如何,這是她唯一能幫佳佳做的事,不是有人說過嗎?做過再後悔,強過沒做而後悔。
小關很守信用。說話花了十多分鐘,喝茶也花了十多分鐘,印象中沒有坐超過一小時就離開了。
而徐光磊靠著椅背,單手支著下巴,眼看窗外天色漸暗,視線再轉回手邊的杯子時,那清新的綠已經沉了。
他忽地起身,飛奔出去。
跑過了幾個路口,停在紅燈前喘口氣,徐光磊瞥見一旁店面玻璃門中的倒影,才意識到身上還穿著書店的店服,連圍裙都沒脫。
他拉下綁在身後的皮繩,將帆布圍裙脫下,這時信號轉綠,他又快步奔出。
穿過書店附近的商場及鬧區,又往靜巷而去,他邊跑邊找著門牌,轉了幾轉,停在一間老公寓前一會,確認無誤。徐光磊喘著氣,腦中浮現她哭泣的模樣,在這一瞬又有些遲疑了。
叮咚——
在太過深入思考之前,徐光磊逼自己按下電鈴,等待時他呼吸有些窒礙。當戴詩佳接起對講機,他該說什麼?思及此,他竟冒出冷汗。
他的擔心不過幾秒鐘,卻像一世紀。
嘟一聲,一樓鐵門直接打開,對來人沒有防備。
戴詩佳在期待誰來?徐光磊遲疑半晌,仍邁步入內。
大步跨上樓梯,他看見一道門被推開,走出來的正是戴詩佳。她一身牛仔褲與休閒線衫,與自己對上視線時一呆,臉上笑容僵住。「你……」
徐光磊又感到呼吸困難了,他很緊張。她表情是訝異的,訝異之餘,是否也覺得麻煩、不耐,還是有那麼一些些開心?
如果能有一些些就好了……
兩年多前分手時他沒有停留,所以無從得知她反應如何,他猜想戴詩佳是有哭過的,然而一切都在想像之中。威士忌之夜那晚,親眼見了,徐光磊才徹徹底底領悟到他令她多麼傷心,也領悟自己見到她的眼淚時,心如刀割。
所以他深刻反省,得出的結論就是他衷心盼戴詩佳好,希望她開開心心的:如果他的存在只令她想起不愉快的回憶,那麼他情願消失。這段時間裡徐光磊是這麼想的。
可此刻他還是來見她了。
或許是小關的一席話,或許單純是又一次的自私,或者這根本只是在他夢裡。
他想見戴詩佳,見到才明白,他想見她想瘋了。「你……呃,為什麼……」
戴詩佳轉轉眼,聲音微低,在身後悄悄將門掩上。
徐光磊沒注意她的小動作,目光停在她略顯緊張的臉上,看出她並不歡迎自己的到來。
她問著,似是想快點結束他們之間的對話。徐光磊腦中卻是一片空白。「還是我改天……嗯,有空再打給你好了……」
戴詩佳稍稍退了一步,將門推開一條細縫,打算進屋。
徐光磊下意識伸手抓住她的手,又是一陣沉默,他盡量緩下從剛才就一直不穩的呼吸與心跳,努力壓抑內心那些理性與衝動與兩難,深吸了口氣道:「小佳,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知道現在我根本沒有資格這麼說,可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念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