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言又止,深深的歎了口氣,「後來,她自縊了,我變得越來越沉默、暴躁、易怒,沒有人敢輕易接近我,但二娘依然疼我、對我好。我很矛盾,我娘要我恨她,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其實並不討厭她,有時甚至會有她才是我親娘的錯覺。」
他的頭壓得低低的,那黑暗的童年歷歷在目,依舊清晰可見,如影隨形。
艾以知道,他其實只是想有個人陪,他只是……很寂寞。
「你爹呢?」他難道也不關心他嗎?
「也許是受到我娘的影響,我不太親近他,就算見了面也幾乎沒有對話,他可能也因此不知道該如何跟我相處吧!」夏琮崴有點自嘲地笑了笑。
「我娘死前曾留下遺言給我,她說她活得很痛苦,而這痛苦的源頭就是我二娘,所以要我替她報仇,我那時還小,不懂得如何分辨對錯,只知照著遺言所說的去做。在某個下大雨的晚上,我故意跑到湖邊躲了起來,我知道二娘會到湖邊來找我,本想趁她不注意時推她入湖的,但那時的我年紀太小、力氣不夠,結果只是將她推倒,她的頭撞到了一旁的大石塊,從此昏迷不醒,我爹不管找了多少大夫都醫不好她。我一天一天長大,她卻昏睡依舊,我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緊握的雙手顫抖得厲害,我想彌補這個過錯,所以在我十歲那年離家學醫。」
夏琮崴停了下來,低下頭,等待著他預期中應該出現的指責。
「然後呢?」艾以伸出手輕輕覆住他顫抖的手。
他驚訝地抬頭,瞧見艾以眼中的那抹溫柔,他漸漸停止了顫抖,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在自認醫術已達爐火純青之時,我自信滿滿地回去了,我以為我可以醫好她,但是事實告訴我,我……還是一個廢物,我逃了,逃得遠遠的,再也不敢回去,我不敢……直到今天我沒再踏進家門一步。可是不管我走到哪裡、接觸到什麼樣的人,每個人看我的目光都像是指責、怒罵,我害怕看見那些人的目光,所以我總是盡可能地遠離人群。」
艾以的溫度透過手心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身體,溫暖了他失溫已久的心。
也許他寂寞了太久,早已忘了如何去關心別人,也或許,他從來不知道要怎麼做。
「你來的這些天,我真的很快樂,這種確切活著的真實感已經離我很遠、很遠,遠到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擁有這樣的感覺。」
艾以很心疼他,從小她樣樣不缺,包括家人的愛,而他呢?
「害怕看見而遮蔽自己的雙眼,事情依然存在不是嗎?這樣逃避什麼事都解決不了,你該做的是重新去面對這件事情,而不是在遠處發願希望她能夠醒來。」她苦口婆心地勸告他。
艾以的話一針見血地刺進他心裡,他心虛地開始迴避他的視線。
「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就算時間重來也不見得能避免這件事情發生,如果她真的再不醒,你也已經盡力了,其他的就交給上天來決定吧!」
夏琮崴知道,他一直希望能有人來拉他一把。
他閉上雙眼,雙手緊握著,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艾以整夜難眠。
自聽完夏琮崴的故事之後,不知為何讓她無法入眠。
艾以側過身子,用單手撐著頭,怕不小心吵醒他,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撥開他前額的頭髮,露出如同孩童般熟睡的臉龐,她專注地端詳著眼前的睡臉。
他緊皺深鎖著的眉頭看在她眼裡只覺得礙眼,她伸出手指想要輕輕地將它撫平,支撐著她頭的另一隻手卻因此打滑。
嗯?
熱熱的、軟軟的東西堵住了她的唇。
什麼東西?
她抬頭定睛一看,天啊!她不小心……吻到他……
怦怦……
可是……這種感覺並不討厭。
怦怦……
她的臉開始微微發燙。
怦怦……
她的心臟好像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怦怦……
好奇怪的感覺,她生病了嗎?
當他訴說著他的過去時,她的心跟著莫名地疼。她很想抱著他、安慰他,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希望他不要再因此而痛苦,可是她沒有,也不能。
怦怦……
她再次低頭輕輕吻了他。
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第3章(1)
冬天浸在天然的溫泉裡可謂人生一大享受,艾以全身舒暢地哼著歌,邊想著。
那天過後,誰也沒有再提起夏琮崴那天所說的事,就這麼相安無事又過了一段日子,現在她的腳雖然已經能夠走動,但還是不能站立太久。
這天晚上,夏琮崴一聽到他說想要沐浴,立刻二話不說抱著他跳下樹屋,一路跑到這兒來。知道他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他也識相地離開,給他半個時辰,等時間到再來接他。其實他並沒有走遠,一直徘徊在附近,守著他。
「呀——」艾以一個沒留意,腳下一滑,沉入水裡,幸好水深只達胸口,她掙扎了一下就站了起來。
「咳,差點沒嚇死……」她拂去貼在臉上的濕漉頭髮,拍拍胸口要自己鎮定。
還好沒事,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淹死的話,真的會丟臉丟回揚州。
夏琮崴在不遠處聽到叫聲,以為艾以出事了,趕忙跑了過來。見艾以背對著他喃喃自語著,他才鬆了口氣,為了以防萬一,他躍上一旁較為隱密的樹,暗中守著。
她渾然不覺附近有人正看著她,等約定的時間差不多了才緩緩上岸。
夏琮崴看著艾以背對著自己走上岸,拿起放在一旁大石上的衣服穿上,目光卻只停留在那如同陶瓷般細膩白皙且看來吹彈可破的背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著男人的背看到忘我,又想起不久前他所作的一個夢,夢裡這少年紅著臉低頭吻了他……
艾以穿好衣服,回過身來在原本放著衣服的大石上坐下,等著他在約定好的時間出現。
半晌,夏琮崴才從恍神中醒來,躍下樹。
見他從前方樹上躍下,她愣了愣。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什麼時候在那兒的?」她忍不住開口問他。難不成他一直都在?
「你跌進水裡之後。」他回答,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艾以雪白的頸項上。
好細的頸子。
「那……你看到什麼了?」她微怒地問道,他說過他會離開的。
看到什麼?他腦海中浮現一片白皙無瑕的背。
「什麼都沒有,我在閉目養神。」他撒了個謊,是他答應走遠在先,總不能自掌嘴巴,況且,他也不想因為這件事情失了信用。
「真的?」她眼睛半瞇,有些懷疑地問道。
「真的。」他故作冷靜地回答,手心還是因為緊張開始冒汗。
艾以眉心微皺,側著臉看了他一會兒,看他也不像是會說謊的人,終究還是相信了他的說法。
可惜她失策了,平常他不會,這次就是說了。
夏琮崴低頭閃避他的注視,這才注意到他的腳在微微顫抖。
「真該死,我都忘了你還不能站太久。」
他抱起他,迅速地從溫泉處跑回瀑布旁,躍上樹屋。
艾以不解地問:「你怎麼跑那麼快?」
「讓你早點休息。」尤其在像剛剛站了那麼久之後。
又休息?她自從腳受傷之後,哪天不是在休息?都快成廢人了。
「我不要。」她抗議。
「聽話。」他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
「不要。」
「聽話。」
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情況下,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好,可是我有條件。」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彷彿受傷該休息卻鬧彆扭的人不是她。
「什麼條件?」夏琮崴歎了口氣,不懂眼前這是什麼情況,但他還是退讓了一步,問道。
「讓我幫你把額前頭髮梳起。」她指著那蓋住他大半張臉的頭髮。
「……」
「……不行也沒關係。」她有些喪氣地說著。
她以為自從那天他將事情說出口之後,他的內心或多或少會有些許改變,原來還是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夏琮崴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站著,時間久到若不是看見他握緊再鬆開、鬆開再握緊的拳頭,她會以為他已經站著睡著了。
「你就當我沒說過吧!」艾以尷尬地笑著揮揮手,見他還是沒反應,她欲開口再說下去時,聽見了他的回答,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了確定,開口再問:「你說什麼?」
「……我說好。」
他將他抱到床上,順手拉了張椅子背對著他坐下。
她鬆開他束在背後的頭髮,將束繩咬在嘴邊,一點一點地將他額前的頭髮用手指梳順到後頭整理整齊,再取下咬在嘴邊的束繩,一圈一圈地將它束緊。
隨著艾以一點一點地將他的頭髮往後梳順束起,他的心情竟也跟著輕鬆了起來。
「好了,這樣是不是感覺清爽多了?」她拍拍手,非常滿意自己的傑作。
雖然眼前這沒有阻礙的世界看起來是多麼清楚明亮,卻讓夏琮崴整個人怪不自在的,連眼睛都不知道該望向哪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