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嗎?
那時的自己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有一回上課時,想起她說的,便仰頭看了看那幾株木棉花,研究她眼裡的漂亮景致。
還有一次,看到那只校外野狗又在追女學生,上前去制止,告訴它:「女生膽子很小,不可以再亂嚇人。」
至於糖果,那是要買給媽媽,不是他要吃的,他還沒想好要怎麼告訴她。
那學期最後一次上課時,他早到了,一進教室,就看到有人接近靠窗他慣坐的那個位置,鬼鬼祟祟不曉得在幹麼,放下東西後轉身要走,迎面撞上他困惑的眸,她驚嚇得退步,腰間撞上桌沿,然後像作賊被逮個正著那樣,慌慌張張地逃跑。
是她嗎?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纖細的背影一眼。
爸爸說得沒錯,是女孩子。
這次,她給了他一盒巧克力,照慣例壓在下面的紙條寫著:
最後一次上課了,以後就不能每個禮拜都看到你,希望下學期還能再跟你修同樣的課。你呢?會想念我的紙條嗎?還是在心裡想,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
上回看到你買了一大包五彩繽紛的糖果,想說你應該喜歡吃甜食,這個牌子的巧克力,每次朋友出國我都會托人帶回來,希望你也會喜歡。
還有,可能你已經知道了,也可能還不曉得,總之就是……那個……呵,我喜歡你。
她這次話有點多,不像之前那樣簡潔俐落,他怔怔然看著最後那四個字,心想,她是不是在緊張?
那一整堂課,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上了什麼,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看她。她就坐在他左手邊那排往上數三個座位處,以前或許目光有交會過,也或許沒有,他不是很確定,但是那一堂課,他看得很清楚。
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在想,她寫那些字條時,是什麼樣的表情?
一張、一張的回想,把每一張紙條,都套上她的形象。
她耳朵紅紅的,坐姿就像他第一天上小學時那樣,有點彆扭,怎麼坐都不對,雖然知道爸爸就在教室外頭看著他,還是會不停回頭確認,對全然陌生的環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她的心情也跟他那時候一樣嗎?
他還發現,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轉呀轉的,很靈活生動。
她說他的眼睛漂亮,但是他覺得,她的比較漂亮。
他還在思考下課後要跟她說什麼,鐘聲一打,她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他以為他們的緣分應該只到這裡了,但是下一學期,紙條又出現了。
嗨,又是我。
我賄賂你們班的人,打聽到你的選課單了。
還有,我叫葉舒涵。
角落畫了個V字型的俏皮手勢。
其實……不必這樣,她來問的話,他也會告訴她。
他指腹撫過最後那三個字,牢牢記在腦海。
她還是沒有過來跟他說話,但是已經不會像最初放紙條被他撞見時那樣手足無措了,偶爾回過頭,淺淺地對他一笑,然後臉紅紅地轉開視線:
他覺得,這樣很好,一直沒想過要改變什麼,直到那一天——
他忘了帶課本。
出門時太倉促,因為快遲到了,他不想錯過與她共有的這堂課,還有——
怕紙條被別人拿走。
當他呆呆看著桌面、腦袋空白時,嘉嘉隨後就替他將課本送來了,還附帶媽媽剛做好的早餐。
「要專心上課喔!」沈容嘉仰首親親他的頰,他回應地摸摸對方的頭。
「那是你吧?」他一直都很專心,爸爸說她比較皮,還會跟老師頂嘴、上課看漫畫,他又不會。
「唉唷,幹麼這樣講啦——」女孩不依了,拉拉他手臂,賴進他懷中撒嬌。與妹妹聊完後,再進到教室,視線短暫與葉舒涵交會,但是她很快地移開。
在那過後的幾天,他在圖書館遇見她。那時候,她找書找得很專心,他站在她後面好久,她都沒發現,然後轉身看到他時,嚇了一大跳,差點撞在一起,手中的書也掉了。
他蹲下身幫她檢,等著她接過,然後,給他一記像以前那樣的甜甜笑容。
但是,沒有。
她表情僵住,然後退開一步,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連書都沒有拿。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不曉得她是怎麼了,校園中遇見,再也不對他笑。
那個禮拜去上他們共同的那堂課時,有好一會兒,他只是盯著空空如也的桌面,什麼也無法思考。
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她低頭很專心地看書,從頭到尾沒看他一眼。
紙條,再也沒出現過。
過往,那些突然便疏遠他的人不算少,他有很多這樣的經驗,知道自己八成是被討厭了,這並不難理解,他其實更困惑的是,自己怎麼了?
那很像小時候,有一次爸爸不見,他以為再也不會來的時候,心裡很空,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然後媽媽抱著他掉淚。
他不知道該怎麼哭,可是那種空空的感覺,他不想。
好像、好像又要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
那種「感覺」,爸爸說,叫做在乎。
因為喜歡,才會在乎。
他喜歡爸爸,不願意失去,所以會慌;那,他也喜歡她、害怕失去,才會有同樣的心慌感覺嗎?
要怎麼樣,才能讓她再對他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讓她再也不想理他。
他想了好久,想起爸爸說的,喜歡,要給對方回應才可以。
那,她再也不傳紙條了,他要怎麼回應?
那個變態男人在幹麼?
葉舒涵在等公車處,遠遠就看到有個男人在糾纏沈容若,對方幾度推開,他還不要臉地硬纏上去,亂親亂抱。
太、過、分、了!
雖然長得人模人樣,但行為太無恥!這時也顧不得什麼失戀創傷,比起心裡那點小彆扭,保護沈容若的貞操更重要!
她氣急敗壞,想上前去「護草」——
「寶貝、寶貝,別這麼無情嘛,理我一下啦!告訴我你的小心肝哪兒受傷,我替你——」
「爸!」兩道聲音很無奈地喊出來,也同時讓殺氣騰騰的她止住腳步。
……爸?!
「不要玩了啦,媽在等我們回去吃飯。」女孩趴在車窗邊,等得太無聊,都快翻白眼了。
她很快認出,那張嬌美的小臉蛋,不就是近期猛往她心窩剌的那道傷嗎?
他、還有她,都喊那個人「爸」,所以根據國小學到的基本倫理常識推論——她是不是搞了個大烏龍?
自以為失戀了,在那裡哀怨糾結,結果人家只是兄妹?!
坦白說,她之前真的是有一點氣他,原先滿心以為,他會收她的紙條,在她對他笑時,定定地望住她,是一種朦朧的情感交流,他並不討厭她的示好。
到頭來,全是她一個人在自作多情,那種難堪、可能還加上一部分的惱羞成怒,讓她表現得很沒風度,無法假裝若無其事去祝福他。
然後到今天,她發現自己弄錯了。這樣是不是表示——她還是有機會的,對不對?
關於他的傳聞,她聽了很多,還專程上網去查什麼叫「情緒表達障礙」,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去K那些資料,朋友覺得她失心瘋,叫她不要自找麻煩,可是她不覺得。
他不是沒有感覺,只是無法像平常人那麼有條理地釐清那些感覺、並且表達出來而已,所以他就算從來沒有回應她的笑,也不代表他無動於衷。
他看著她的眼神,很專注。她相信他真的有把她這個人看進心坎裡。
如果,她能和他一起挖掘那些感覺,並且陪著他認識、體會,那麼,是不是也有相愛的可能?是不是,也可以幸福?
失心瘋就失心瘋吧,她真的,很喜歡他,沒有道理的迷戀。
你比較喜歡喜劇電影還是悲劇?
紙條,又出現了。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呆地。
然後,望向某個方位,那人適時回眸,給了他一記熟悉笑靨。
心,莫名踏實了。
雖然不清楚怎麼回事,但沒事了就好,還肯理他,就好。
他拿起紅筆,在喜劇那個地方圈起來,請旁邊的人回傳。
之後,她不定時會請人傳來紙條,通常都是問他的喜好、還有平時的習慣。
有一次,他忍不住在下面的空白處回覆:「為什麼問這些?」
她回道:「想更瞭解你啊!笨蛋,你看不出我在追求你嗎?」
他看著紙條,臉頰沒來由地一陣熱,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體驗,心跳得飛快,
腦袋有些暈,快無法思考了——
她還是會不定時問他一些問題,他會誠實作答,再然後,不知道怎麼演變的,他們都沒再叫人傳遞,而是親自把紙條送到對方手上。
這一天,他看著桌上的字條,認真地思考過後,拿起紅筆再堅定不過地圈出他最想要的那個選項。
待下課鐘響,她依例帶著笑容走向他,他伸手回握住那伸向他的柔軟指掌。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想起來,那張紙條一直沒有還給她。
再更久、更久以後,那張字條無意間被發現,被當成家族笑談又笑了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