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觀察他。
長長睫毛下,這男人有一對很好看的眼睛,劍眉入鬢、杏眼微挑、雙眼皮,十分漂亮的眼形。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忍不住告訴他這個發現。
他楞住,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反應,直到他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他檢視著她,如同先前所做的那樣。「你還好嗎?」
這是手術後,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自己。身上的擦傷都已經上藥或包紮起來了,並不算太嚴重,只是看起來有點可怕。而左腿則有半截腿骨裹上了石膏,這代表著她將不良於行好一段時間了。
「醫生說,骨頭斷得很乾脆,沒有碎裂,應該很快會痊癒。」她記起開刀前,醫生對她傷勢的判定。見他眉頭蹙得更深,她趕緊擠出一抹還算樂觀的笑容,試圖安慰他道:「謝謝你來看我,若石,我想我應該沒有什麼大礙。其實你真的不必這麼費事還過來,我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你在說什麼!」看著她故作堅強地笑著,他不禁有些生氣起來。如果、如果今天她傷得很嚴重呢?她還能在這邊安撫他或其他關心她的人嗎?從警方那,他得知了車禍事故的始末,那令他膽戰心驚,連帶著,她身上所有的傷都顯得可怕而礙眼。「看看你,你身上都是擦傷,還斷了一條腿,你知道你有可能會、會……」那個象徵離世的字眼,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能生氣地問:「你怎麼還能夠笑得出來?」
「我……」他看起來好生氣,是她惹他生氣的嗎?
「不要跟我說你一點都不痛,我光是看就覺得痛了!你為什麼就這麼怕給別人添麻煩?更何況我怎麼可能放著你不管?從接到你電話的那一刻起,我就擔心得不得了。」
她一定很少哭的吧?可當時在電話裡,他聽得出她是抖著聲音在說話的,就像是強忍住哭泣一樣,那使他恨不得當時自己就在她身邊,就算他來不及阻止意外發生,至少也能把肩膀借給她,告訴她,別害怕,一切有他。
「我……若石……?」他怎麼了?這麼激動的模樣,都不像平常的他了。
「你只想到你自己。」他忍不住指責道:「你只想到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可是卻沒想到別人也會擔心你!還是說,你根本沒把我當成朋友?是朋友的話,不都該在朋友有難時,出一份力量來幫忙嗎?更何況我是這麼地擔心……」
「我……」歐陽心心頓時啞口無言。
韓若石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背對著她道:「歐陽心心,你知不知道你讓我……讓我……很怕……」
怕?心心有些錯愕困惑地看著他僵硬的背部線條。恍惚中,彷彿眼前所看見的不是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而是一個和小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可,怎麼會呢?若石到底在說些什麼?
韓若石緊緊握著拳頭,記憶彷彿穿越了時空,飛回多年前一個令人心碎的午後,被母親遺棄的他,徒勞地想要追回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是因為怕失去吧?所以才會想起多年來已經很少想起當年那個小男孩心碎的模樣,才會作了那樣一個夢……只因為很怕,真的很怕再次失去……
「若石,請你轉過身來……」只看著背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是怎麼了?
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她不禁為他焦急起來。為什麼他看起來會像是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地無助?今天出事的人明明就是她呀。所以……他真的是在為她擔心受怕?
病房裡有點暗,窗外已經一片漆黑,照明這屋子的,只有一盞燈。
聽見她的請求,他身體再度僵住。
她無法接觸到他,只好又開口:「韓若石,你轉過來。」這次,加了一點命令式的語氣。通常這種語氣都是用來對付執拗起來的小男孩的。比方說,不乖時候的歐陽凱。
如今居然同樣有效。他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可就在他轉身面向她的那一瞬間,歐陽心心潛意識裡藏著的一段童年記憶突然躍上心頭——
有一天,你會認識一個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侶,又是你一輩子的朋友,當你遇見他時,你的心會知道……
不行,別輕易接受命運的安排。歐陽心心命令自己。
可是她躲不開。她直直迎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認出了他。
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停止跳動三秒鐘,彷彿永遠。
好吧,她認輸了。她承認打一開始見到他出現在醫院裡時,她其實很高興,也感到很安心。雖然她真的不想給朋友添麻煩,總覺得今天她會躺在醫院裡,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錯,是她不夠小心,不該讓別人為她擔心受怕。可是他來了,就在這裡,還牽掛著她,像個真正的好朋友那樣。
深深地歎了口氣。「過來這裡,若石。」
他文風不動,表情依然僵硬。
她再度歎氣。「我命令你過來我身邊,韓若石先生。」
他總算肯移動尊駕,走向她,在床邊站住。
她只好繼續下命令,「把我的病床搖起來,我要坐起來。」
這是電動式的病床,只要一個按鈕就可調高病床的角度。他替她調整到一個舒適的弧度後,為她墊好枕頭,自己則站在一旁,讓她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對一個成年人,可以溝通、可以講理。但眼前這人,分明只是個披著成年男人外衣的小男孩啊。
「幫我倒一杯水吧。」只好這麼說道。
他立刻照辦,將水杯送到她唇邊。
她小小抿了口水,這才稍微舒緩了喉嚨的乾澀。
「還要嗎?」他問。
她搖頭。「不要了。」
他將水杯擱到一旁,很專注地耐心等候她下一個命令。
她看著他,良久,終於下決定道:「請你坐在我旁邊。」拍拍床沿,等他回應。
他聞言,眸色轉為幽暗,依言坐下的同時,床墊微微下陷,使她傾身向他。
她咬著嘴唇,蒼白的頰色微微紅潤起來。「摟住我的肩膀,讓我靠著你的胸膛。」哇,好丟臉喔!歐陽心心,你這可是在趁火打劫?
若石嘴唇微抿,卻依然聽從她的命令,先摟住她單薄的雙肩,再接著將她整個人抱進懷裡,彷彿早就想這麼做。緊緊擁住她時,他便不想放手了。
兩聲歎息交織為一個同拍的音符,他們都以為那出自自己。
臉頰貼靠在他的胸膛上,隔著一層夏季襯衫衣料,她聽見他紊亂的心跳,卻誤以為是自己的心亂了拍。
悄悄將雙手繞過他的腰身,抱住。好喜歡這種踏實的感覺。
她吸著氣道:「我要哭嘍,記得安慰我。」第一次這麼沒有顧忌地幼稚著,像個嬌嬌女,可以任意哭泣,不用在乎他人的感受、不用擔心給別人添麻煩。
他的回應是更加擁緊她。
她真的開始哭泣。
把一整天的擔心害怕與身體的疼痛都一起隨著眼淚傾洩而出。
而他,輕聲安慰著她的同時,也安慰了自己。
他告訴自己:她沒事,她沒事了……雖然受了傷,但是她終究會好起來的。
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這必定是她第一次向人求助吧。
他很高興此刻擁著她、安慰著她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不像一去不回頭的母親,懷中女子選擇了他。
第八章
不想離開。可是他知道心心掛念著小凱。
雖然有卓安他們在,可他自己也有點不放心。
韓若石一直等到歐陽心心吃了止痛藥再度入睡後,才回到住處。
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打開屋門,有點意外看見三個大人和一個小男孩分別睡倒在沙發和地毯上。
電視機接著遊戲機的線路,電動遊戲停駐在「選項」的字幕上。這不是他的東西,大概是藍諾弄來的。
餐桌上有兩盒披薩的外盒和一大瓶可樂。顯然這就是這幾位的晚餐了。果然不能冀望他們弄點健康的食物出來。
他們是很好的工作夥伴,卻不是理想的同居人。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他們雖然坐領高薪、出入時尚,是M型社會裡典型的佼佼者,然而他們的生活品質卻很差——如同他自己。
但在認識歐陽心心以前,若石從來沒發現自己過著空虛的生活。是她教會他看見了自己的孤單。
他走向三人,分別輕聲叫醒他們。
藍諾睡眼惺忪地醒過來,嘴裡嘟囔著:「嘿,小凱,我們再來比賽……咦,若石?」突然醒過來了。
妙和卓安也在這時醒來,他們看著一臉疲憊的若石,心裡有一萬個問題想要問出口,而最重要的那一個,就是小凱與若石的關係是否是「父與子」?
雖然他們已經拚命向男孩「拷問」——呃,是套話,但是男孩「守口如瓶」,始終喚若石為「叔叔」,還說他們是在醫院裡認識的,他的阿姨「心心」跟若石也是「好朋友」。這一串話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他們非得聽見當事人親口證實不可,也因此一直守著男孩,沒有人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