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停下來,因為若停下來,媽媽就真的會離開了。他要媽媽回家。
寒風中,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催促著發抖的兩條小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體力再也不勝負荷,他跌在柏油路上,一隻鞋早已不知掉落何方。
失去方向的他,好想哭。
爸爸說,男生不可以隨便哭泣。因為爸爸不在了,所以他更不能哭,他只好試著關住眼淚,不讓眼淚一直掉、一直掉。可是,好難啊,是不是因為他這麼愛哭,所以媽媽才不要他了?
奶奶說,媽媽要改嫁了;屋子裡的人說,媽媽要改嫁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那個人從前跟媽媽很要好過,他也見過的,媽媽要他叫他李叔叔,他不叫,媽媽就生氣了。是因為這樣,所以現在媽媽才不要他了嗎?
他不想回大宅去。
他知道奶奶一定會要他忘記媽媽,其他人也會偷偷講媽媽的壞話,說她不守婦道,說她只是為了錢才嫁給爸爸。現在爸爸死了,爸爸的好朋友也很有錢了,所以媽媽也要走了。
他不知道「不守婦道」是什麼意思,可是他看見其他人鄙夷的表情,他瞭解那是一句很不好的話。他不要他們說媽媽是個壞女人,就算媽媽從來不曾講過故事給他聽,可是……她是媽媽呀……
彷彿是一場夢,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汽車停在他身邊,老陳急急步下車。「少爺,若石少爺,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我們回家吧!」
男孩抬起紅腫的雙眼,搖頭道:「不要,我不要回去。老陳,你帶我去找我媽媽好嗎?」老陳是爸爸的司機,一定知道媽媽去哪裡了。
老陳為難地道:「呃,那個,少爺,我們先回去吧,改天再去找夫人好不好?」
男孩的眼底染上一層憂鬱。他知道老陳不會帶他去找媽媽,因為奶奶之前就不准老陳開車送他去媽媽的新家,他只好一個人拚命地追,想把媽媽追回來。
他雙腿發抖地站了起來,決定自己走路去找媽媽。可走沒幾步,便因體力不支而昏倒了過去。
意識恍惚中,他傷心地知道,媽媽是真的不要他了,因為他不夠乖巧、不夠懂事。唯一愛他的爸爸已經去天國了,奶奶也不愛他,所以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會愛他了……
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醒來後,他會笑自己,怎麼會為一場夢這麼傷心、這麼難過啊!他要笑自己是個大笨蛋。瞧,爸爸不是跟媽媽相處得很好嗎?他們一家人不是很快樂地生活著嗎?聽說夢跟現實都是相反的啊……
這一定只能是夢。
一定要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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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麗思,我要搬家了,你會寫信給我嗎?」秋天的冷霧中,那個十歲的小女孩眼角帶著淚光看著她新交的好朋友。
同齡的紅髮女孩看著黑髮東方女孩道:「會啊,心,可是你們要搬去哪裡呀?」
被喚作「心」的女孩蹙起眉。「嗯,我也還不知道……」過去,爸爸總是在他們上路後才決定要去哪裡。彷彿中了一種不得不離開的魔咒似的,他們一家人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半年,即使明明就還沒有下一個行程的方向。
昨天爸爸在晚餐後宣佈他們再過兩天又要啟程了,她當晚就開始睡不著。
為什麼要離開呢?在瓦倫西亞這個說著西班牙語的南歐城市,他們明明就待得好好的呀。她甚至還學會了說西班牙語哩,雖然說得還不是很好,可是阿麗思都聽得懂她的意思。
儘管爸爸拍著她的頭跟她保證,她很快會在另一個地方交到新朋友,可是,可是新朋友畢竟跟舊朋友不一樣啊。
她好不容易才認識阿麗思,並跟她變成好朋友的。為了能跟阿麗思聊天,她也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在學習她的語言。就像她過去學習其它國家的語言一樣。
「你也不知道?」阿麗思眨眨眼說:「那我要怎麼跟你聯絡呢?」
女孩說:「我可以寫信給你。」
「喔,好啊,那等你寫信給我後,我再回信給你。」
「嗯。」女孩低低地回應了聲,突然想到在之前她也與別人有過這樣的約定。可是她好像從來沒有收過回信。
久而久之,漸漸的,她也忘了對方。甚至是送給她手裡頭這個手工縫製的布娃娃的那個朋友……想起來,心頭便染上了一層失落感。
「算了,阿麗思。」突然,她決定道:「你不一定要回信給我,可是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不要期待回音,就不會那麼失望了吧。
「嗯啊,你說。」
「可以請你永遠永遠不要忘記曾經交過我這個朋友嗎?」
「好啊。」阿麗思輕快地答應,完全沒意識到「永遠」是個多困難的承諾。
看著阿麗思一派輕鬆的表情,女孩心想:沒關係,這樣就好了。因為其實她也早就忘記很久以前認識過的朋友了……
也許阿麗思可以記得她很多年,也許只有幾個月,也許更短,只有幾個星期,甚至幾天……可是至少她曾經答應過會記得她……
「咯咯……」阿麗思突然笑了起來。
她才抬起一張心事重重的臉,就被阿麗思擁抱住。
「傻瓜心。」阿麗思說:「你不相信我嗎?等我長大以後,我一定還會記得你,你也不能忘記我喔。」
「呃……嗯。」她回擁朋友,以告別的方式用力擁抱一下。
阿麗思個頭比較高,她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放心吧,你一定會再交到很多朋友的。」
「呃……嗯?」
阿麗思理所當然地道:「因為你不是交了我這個朋友嗎?」
她看著阿麗思對她眨眨眼睛,神秘地說:「有一天,你會認識一個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侶,又是你一輩子的朋友,當你遇見他時,你的心會知道。」
她答不出話。因為她知道阿麗思的母親是個靈媒,他們家裡有很多水晶球,阿麗思常常拿那些水晶球跟她一起玩,有時候也能準確地預見某些事,比方說街角的下一秒會出現穿著什麼顏色衣服的人之類的。猜對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是嗎?會有那麼一天嗎?」她喃喃道。
阿麗思有雙神秘如大海的藍色眼睛,她微笑地說:「一定會的,如果你相信。」
一定得先相信嗎?她遲疑起來。看著手中的布娃娃,試圖想起布娃娃原先的主人,卻再次感到挫折。她想不起來,頻繁的旅行讓她好健忘喔。真想哭。
可是阿麗思拍著她的肩頭安慰地說:「別哭啊,心心,就算你忘記了也沒關係啊,因為有些感覺是永遠忘不掉的。我想,當你遇見那個人以後,你就會知道你一直在尋找的是什麼了。」
她止住哭泣,困惑搖頭道:「可是我沒有在尋找什麼啊。」
他們一家人之所以會像吉普賽人一樣在城市與城市、國家與國家之間遷徒,純粹是因為爸爸和媽媽太愛流浪了,他們在流浪的旅程中找到了對方,並在婚後暫時定居下來,陸續生下他們三姐妹。而現在媽媽雖然不在了,可是爸爸仍然繼續著他們兩人的約定,要讓足跡踏遍全世界。
所以說,為了尋找而踏上旅程的人,並不是她呀。她只想要安定下來,找一個地方永遠地住下,不再離開了。
阿麗思只是笑說:「我媽媽說,每個人之所以出生在這世上,都是為了找尋某些能讓自己更加幸福的事物。我想,心你應該也是這樣的。」
她困惑地記住了這段對話,然而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些什麼。
只除了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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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她究竟在尋找些什麼呢?
清醒過來時,她眨動著眼睫,好半晌才完全睜開疲倦的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不熟悉的白色天花板。牆上的電子掛鐘顯示著日期和時間。身旁有人,順著那淺淺的鼻息,她看見了他。
韓若石。
他正坐在床邊的椅子,側著臉趴在她身邊,睡著了。
悄悄捏了自己一把,會痛,可見得不是夢。再接著,她逐漸想起那樁使她車損人傷的災難。那是一輛小貨車,超速闖紅燈擦撞到正要去幼稚園接小凱的她。
駕駛送她來醫院後不住地道歉,她也就認了倒楣。
思及小凱,她忍不住擔憂起來,但隨即又記起若石承諾過會去接小凱,於是才又稍稍放心一些。她知道他總是信守承諾。但她沒想到,他會來醫院裡陪她。
再度望向若石,發現他臉上有著憂慮的線條,連眉頭都皺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作了什麼不開心的夢?
忍不住地,她伸出沒受傷的那隻手,輕輕碰觸他的眉間,想將那憂鬱的痕跡抹開。只沒想到才碰到他,他便醒來了。
她有點著迷地看著他的雙眼由迷濛深邃轉為澄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