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不會巴巴地送來兩盆盛開的梔子花,更不會閒來無事微服出訪到鍾家,想親眼看看收到禮物的她,會有多歡快?
沒想到,滿枝頭純白的花被她折得七零八落,她竟這般輕賤他的心意。
無雙上前,獻寶似地把籃子往他眼前一晃,回答,「正好,皇上來了,省得我跑一趟宮裡,岳帆,你陪陪皇上,我馬上就好。」
她不但不理會他的怒氣,還笑眼瞇瞇、細聲軟語,照理說,他該板起臉孔讓她知道自己有多不高興,但是笑眼相望間,火氣盡數消滅。
無法對付無雙,他就對付岳帆,陳羿凝聲道:「下一盤棋吧。」
那盤棋,他把岳帆殺得潰不成軍。
無雙再回來時,語珍、語瑄手裡端著盤托,她把菜一道道往桌上擺。「這是涼拌梔子花,洗淨川燙過,拌入蔥薑醋鹽香油,這醬料,有清熱涼血、解毒止痢功效,這是梔子花炒竹筍臘肉,有健胃開脾、清熱利腸之效;這是梔子花鮮湯,加了不少蕈菇,味道極好,這是梔子花蜜餞,已經醃三天,還有梔子花茶,皇上好好嘗嘗,這味道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你、你居然把梔子花做成菜?」他撫著額頭,頓時覺得她牛嚼牡丹。
「不能嗎?」
「你說梔子花代表堅強、永恆的愛。」所以他堅強、他在心底護住這份永恆,沒想到他的永恆竟然……被她烹了,他欲哭無淚。
「是啊,那是花語,有妨礙嗎?」無雙滿頭霧水。
「你說……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艷精神,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
她不知道因為這首詩,他命人在御書房外遍栽梔子花,欲牽引它的嬌香,送往有她的地方;她不知道,一鉤新月初上,他戀著花魂,但願它領著她的心,傳入他的畫庭。
可是……她居然把花給……他的心隱隱作痛啊……
「皇上不喜歡這首詩嗎?」
不是不喜歡,是頭痛欲裂。
岳帆抿唇低頭偷笑,他當然知道無雙有多聰慧,當然明白妻子是用裝傻來拒絕皇帝的多情。
在無雙的慇勤笑語下,陳羿還是動了箸,味道很好,好到讓他一想再想……
如今他更想那個聰慧女人,想著她……身在何方?
很傷心嗎?很難受嗎?被丈夫背叛,是不是慟不欲生?
這段日子,他一天比一天更痛恨自己的幼稚。
不該賜婚的,任憑岳帆怎麼要求,他都不該為蔣孟霜賜婚,不該把岳帆和蔣孟霜的愛情傳為佳話,不該讓說書人把她評為妒婦,不該以為她會低頭,不該幼稚地摧折她的愛情……
他深深後悔了。
「無雙,你在哪裡?過得好嗎?」陳羿低問。
御膳未上,鍾岳帆求見,陳羿皺眉,這個時辰才到,他故意的嗎?
「傳!」陳羿走回桌邊,拿起書冊,裝模作樣看著。
「微臣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鍾岳帆雙膝跪地,有模有樣地行著禮。
陳羿想,如果無雙在,肯定會撇撇嘴,一臉的不以為然。
她總是說臣民對上位者的崇拜尊重得發自心底,若無心,光憑這些儀式……不過是突顯統治者的缺乏自信。
世間只有她敢這樣對他講話,可她說得很有道理,他並不需要臣民的膜拜磕頭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平身。」
鍾岳帆問:「不知皇上召臣來……」
「無雙已經離家一個多月。」陳羿開門見山。
「是。」鍾岳帆垂頭喪氣,現在連父母都放棄了。
「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是。」
「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麼說她?」
「臣略有耳聞。」
「這種流言對無雙有害無益,你打算怎麼做?」
鍾岳帆苦笑,他能怎麼做?無雙一天不出現,妒婦的謠言就會甚囂塵上,滿京城的百姓都在說她妒嫉明月公主、手段盡出,鍾家長輩不得不將她禁足。
當然,謠言燒得這麼快,皇太后那十戒尺「功不可沒」。
皇帝心知肚明,為此,他已經冷了皇后很久,淑妃再度懷孕的消息會激怒她吧?接下來她會做什麼蠢事?他等著接招,反正廢後這件事……
「臣還在找。」
「找得到嗎?」
鍾岳帆無語,他沒把握,他連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都找不到,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確定,雙兒真的不要他了,不是一時忿怒、不是激動失去理智,是真真切切地不要他了。
「找不到的話,讓燕氏病故吧,皇太后會下懿旨,讓明月公主成為你的嫡妻。」既然無雙擺明態度,不願再回鍾府,那麼接下來的事,他來幫她出頭。
病故?怎麼可以!鍾岳帆問:「如果無雙回來呢?」
「她還會回來嗎?」陳羿反問。
「我會勸動她,我會說服她,我會……」
「你無法!」陳羿一句話否決他的幻想。「如果你有本事,就不會讓她撞柱,不會命人守在屋外軟禁她,不會讓她在你新婚夜裡哭斷肝腸,你難道不明白,如果不是哀莫大於心死,哪個女人會義無反顧離開丈夫孩子,記不記得,早在你進宮為蔣孟霜請命時,朕就提醒過你,無雙要的是什麼?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已經講過很多次,她絕不與人分享丈夫。岳帆,認清吧,你勸不回她的。」如果她願意分享,無雙身邊的男人哪輪得到他?
「我會的,就算把她綁一輩子,我也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說服她留下。」
「這就是你喜歡她的方法?俘虜她、囚禁她、逼迫她?被你喜愛的女人,真可憐。」
陳羿的話惹惱鍾岳帆了,他激動反駁,「難道皇上不是這樣對待心愛女子的?」
後宮佳麗無數,哪個不是被俘虜、被囚禁、被逼迫?哪個不是為了榮華幻象、不是為了家族光耀,被囚在四堵高牆內。
「當然不是,朕對待心愛女子的方式是尊重、是為她著想,是寧可自己孤獨,也要看著她幸福。」陳羿跟著激動起來。
話一出,捅破了那層紙。
都知道的,那年皇帝想要的皇后是燕無雙,都知道的,皇帝與他交好,可真正讓他們的關係變得微妙又親密的樞紐是無雙……
只是那層窗戶紙始終沒捅破,皇上以好友、兄弟的角色,出現在他們身旁。
現在無雙不在了,陳羿竟對他晾出真心?
鍾岳帆無法說話,皇帝也無法開口,兩人大眼對大眼,誰也不肯讓誰,彷彿這是一場殊死戰,誰先低頭,誰便輸了。
窗外斜陽漸漸落到地平線那端,御書房被暮色侵佔,已經傳來的御膳由熱轉涼,站在屋外的秦公公猶豫著,該不該進屋掌燈……
終於,皇上鬆口。「掌燈。」
秦公公的乾兒子小順子飛快進屋,輕手輕腳把幾盞燈點上,再迅速退下。
屋裡乍然變得光亮,兩個男人依舊望著對方。
鍾岳帆無奈搖頭,聲音裡出現一絲哀求。「皇上,不可以這樣。」
「如果這是無雙想要的,朕會幫她。」
「她並沒有告訴皇上她想要怎樣?」
「她告訴朕了,她用撞柱告訴朕,這個男人她不要了,她寧可失去生命也要擺脫這段婚姻,寧可失去兒子也要離開你,她已經對朕說得夠明白,所以朕會幫她完成所有她想做的事,一如當年——當年,她不想進宮,只想嫁給你。」
陳羿最後悔的是慢了蔣孟晟一步,否則他會把她接走,會給她最好的生活,會讓她過得無憂無慮。
「皇上說得冠冕堂皇,事實上,不過是私心作祟。」鍾岳帆怒聲相抗,揚眉對著至高無上的男人。
「是,但朕的私心會以她的快樂為主,你的私心呢?」
皇上堵得他無話可辯。
「下去吧,三個月內,你要是再找不到她、說服不了她,鍾家就準備讓明月公主成為嫡妻吧。」
「如果三個月後我找到無雙,她願意回頭呢?」即使對方是皇帝,鍾岳帆也不願低頭,他不想放棄無雙,那是他的妻子啊。
「如果她願意,朕會給她一個全新的身份,屆時公平競爭,如果無雙再度選擇你,朕無話可講。」語出,陳羿心情豁然開朗。
他終於替自己和無雙找到一條明路,到時候他和岳帆將會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他們都允不了她的一夫一妻,卻也都願意為她付出真心。
鍾岳帆氣得全身發抖,沉默不語。
陳羿道:「鍾岳帆,不要那麼自私,三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京城百姓把無雙變成妖魔,足夠讓她走到哪裡都受人唾棄,難道你要她一輩子關在尚書府的小小門庭,一輩子面對四面高牆,孤獨無依?」
「無雙會有我。」
「幾成的你?被朝堂大業分掉一半的你?不對,那一半還得再被父母子女分掉一半,再被蔣孟霜分掉一半。原來啊,無雙不願意進宮的原因是想嫁給寂寞、想自我囚禁?」陳羿冷聲嘲諷。
鍾岳帆無法強辯,卻又不甘心,他道:「即使無雙不再是鍾家婦,皇上也不會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