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道:「其實你可以主動的,」她頓了頓,「只怕你捨不得。」
「主動?」安夏抬眸,「如何主動?」
「放棄這具軀體,主動放棄。」
「離魂嗎?」安夏搖頭,「我不知方才為何離魂,也不知什麼時候會離魂,談何主動?」
「離魂雖不行,」夏和詭異地笑著,「你卻可以自滅。」
自滅?
「這具軀體亡了,你的魂魄就能得到自由。」夏和緊盯著她,「怎麼樣,想不想試一試?」
夏和是在誘導她殺了自己嗎?
彷彿魔鬼的迷音在她耳邊不斷催眠,她這才意識到,這是夏和對她的報復。
她佔據了夏和的軀體,佔據了夏和昔日的榮耀,夏和不會那麼輕易放過她……
然而這一刻她卻覺得夏和說的也有些道理。
可是離了魂她會去哪裡呢?在宇宙中飄蕩嗎?她還能再次遇見杜阡陌嗎?
生活雖然步步維艱,至少也有甜蜜歡樂的時刻,若死,就真的全沒了。
若是夏季,每至午夜,這田莊裡定是蛙聲一片吧?可現在已經秋天了。
杜阡陌站在農舍的窗口,抬頭望著星空,今夜就像他離開天牢那日一般,星光黯淡,月色無明。
「杜侍郎——」熙淳親手端來晚膳,「杜侍郎餓了吧?這田莊的雞肉甚是新鮮,你趁熱用些。」
杜阡陌轉過身來,略略施禮,「有勞公主了。」
「杜侍郎還是這樣客氣,」熙淳歎一口氣,「如今又不是在宮裡,何必拘禮?」
「公主救了臣,臣十分感激。」他道:「無論在哪裡,禮數都是要有的。」
熙淳擱下飯菜,揉了揉方才被燙紅的手指,心下有些悵然。
從小到大她都沒做過這等僕婢才做的事,如今為了一個男子如此卑微,她不由自問,這樣是否值得。
「你的父親……」她咬了咬唇道:「渭王殿下,已經到達京城了。」
「算來也該到了。」他仍舊是那副鎮定的表情,「公主,臣有一個不情之請,公主可否暗中安排,助臣與父親見上一面?」
「你要與渭王見面?」她吃了一驚,「莫說全城都在通緝你,就算渭王見了你,又豈能心平氣和地聽你解釋?」人證、物證直指他就是殺死渭王妃的兇手,即使他是渭王的親生兒子,可渭王真的會相信他嗎?
杜阡陌淡淡地道:「這個公主就不必擔心了,見了父親,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好歹要見上一面,把話給說清楚。」
熙淳叫道:「不,我不讓!我費了這千辛萬苦把你從獄中救出來,違抗母命、欺瞞父王,調用了永澤王府的死士,我不能讓你白白去冒險!」
「公主對臣的關懷,臣感激不盡——」他輕聲道:「但臣也不能在這田莊裡躲藏一輩子。」
「為何不能?」她激動地道:「只要你願意,我可拋棄公主的身份,離別父母,與你浪跡天捱。」
「可臣並無此意……」杜阡陌看著她。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這般鄭重地凝視著她,熙淳不由一陣歡喜,然而很快的,她心中一沉,因為他的眼神依舊平靜,沒有半點波瀾。
「侍郎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她的嗓音有些哽咽,「真的,半點……也沒有?」
他很決絕地回答,「公主大恩,臣只有感激。」
「我哪裡比不上夏和?」她的眼中泛起淚光,「是容貌比她差嗎?」
「公主不必與他人相比,」他搖頭,「公主人中之鳳,世間仰慕者無數,何必在意臣?」
「我討厭聽這樣的話,」她露出苦澀的笑,「這分明就是在敷衍我!」她抹了抹眼淚,忽然步上前去一把擁住杜阡陌,她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心口,仔細聽他的心跳聲,並道:「別說話,什麼也別說,讓我來判斷……
你是否在撒謊。」
杜阡陌佇立著,沒有動彈,彷彿石像一般,百蝕不侵。
良久後,熙淳終於退開一步,滿面失落,「你的身子沒有發燙,你的心音沒有加快,」她淚水漣漣,「你果然對我絲毫不曾動情……」
他輕聲道:「臣不敢欺騙公主。」
「那麼夏和呢?」熙淳不死心,最後問道:「她擁抱你的時候,可有不同?」
「她從來沒有擁抱過我……」他看向遠處,悠悠答道:「只有我擁抱過她。」
呵,這個答案真是讓人心碎呢。她還能說什麼?除了嫉妒和認命,她實在找不到別的出路。
熙淳低聲道:「好,我幫你去見渭王。」
這個男人永遠不可能屬於她,那麼他的決定,無論生死,她都不打算再去管了,反正管也管不了,由他去吧。
她在這青春芳華的年紀作了一場美夢,現在,夢該醒來了。
第十八章 父子相認佳人遠嫁(1)
驛館裡很安靜,渭王拓跋元治坐在窗前獨飲。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過蕭國的花釀了,崎國只有高梁釀的酒,不似這般清香甘醇。
有二十年了吧?距離上次目睹這裡的景色,至少二十年了。
他還記得那個與他一同飲花釀的人,那張容顏在歲月的流逝中不曾消褪,年紀越大,記憶反而越清晰。
忽然,院子裡傳來一陣琴聲,琴音時而低咽,時而清揚,就像山中的泉水一般,聽來聲聲落入心底。
這曲子他好像聽過……
對了,他的確聽過,就像這喝過的花釀,那曲子他曾經十分熟悉。
拓跋元治不由得站起來,踱步至院中。
驛館的花園並不大,穿過幾叢灌木便一覽無餘,他看到一名素衣男子在月下撫琴。
這男子他不曾見過,是這驛館裡的雜役嗎?看這穿著氣度又不太像,可他並不曾聽說這驛館裡還住著別的客人。蕭皇怕人打擾他,體恤他喪妻之痛,已經挪出此處給他獨處。
拓跋元治不由對這男子的身份有些好奇,索性步上前去一探究竟。
男子也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撫琴時眉心緊蹙,似乎琴音勾起了他萬般心事。那張清瘦的容顏十分俊美,然而美中卻不帶陰柔,還頗有幾分挺拔之氣。
拓跋元治忽然覺得對方跟自己有幾分相似,那眉宇之間、那撫琴的神態,活脫脫是年輕時的自己。
那男子忽然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
拓跋元治一怔,這一首詩是他年輕時最熟悉的詩句。他接著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琴聲停滯,男子抬頭看著拓跋元治。
「打擾了,年輕人。」拓跋元治笑道:「不過這首詩實在熟悉,勾起老夫一番回憶,還請見諒。」
「這是一首表達思念的詩。」那男子輕聲道:「想不到閣下竟是知音。」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拓跋無治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一陣感慨,「的確是首幽苦的詩。」
「這是我娘親教我的詩,我娘親曾說,既然思念,為何不見?僅是因為不得閒?」
拓跋元治蹙眉,心裡忽然有什麼感應一般,只覺得眼前的男子非同尋常。他問:「你娘親……教你的詩?」
那男子輕聲道:「她還曾把這首詩教給我爹,本來以詩言情,是想讓爹爹多加思念她,然而就如這詩中描寫一般,爹爹一去不復返,只剩我娘徒離憂。」
拓跋元治臉色一變,更加仔細地打量那男子,那感覺越看越熟悉。
男子起身,施禮道:「給渭王請安。」
「你知道老夫的身份?」拓跋元治心下一緊。
男子問道:「渭王可能猜著晚輩的身份?」
「你是……」拓跋元治半瞇起眼睛。
「晚輩杜阡陌。」
「杜阡陌……」拓跋元治駭然,「你真是……陌兒?」
杜阡陌依舊那般不動聲色地喚了聲,「父親。」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二十年,他曾經設想過無數次與親生父親見面的情景,就因為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才讓他可以像現在這般從容。
「陌兒,你怎麼在這裡?」拓跋元治立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你怎麼從獄中出來的?怎麼進驛館的?無人發現嗎?」
「這個父親就別多問了,」杜阡陌沉聲道:「孩兒此次前來,是想對父親說——渭王妃並非孩兒所殺。」
拓跋元治點頭:「為父相信你,為父從來沒有懷疑過,因為你根本沒必要殺她。」
「父親當真相信?」見他這麼篤定,杜阡陌倒有些不敢相信了。
「殺了她,於你有什麼好處?你馬上就要跟蕭國公主成親了,未來貴為駙馬,錦繡前程,何必惹上這等禍事?」拓跋元治微笑著,「若說是為你母親報仇,那就更不至於。蕭國公主曾與你母親的死有關,你都能原諒她,真心喜歡上她,我那妻子你必然不會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