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麼了?」
他怎麼了?
展煜一時間極難將思緒化作言語。
他沒怎麼,只是胸臆鼓脹,血液奔騰,雙目發亮。
他原有許多話要對她道出,但此時此刻,那些話皆成多餘……既然如此,他可有其它話對她言明?該是有吧……他至少該對她說說……
「觀蓮姑娘願成全,展某感激不盡。」道完,他放開她,雙臂抱圈,彎下身深深打了個揖。
他鄭重道謝的舉止讓易觀蓮感到好不自在,不自在了,心音跟著加促,赧意隨即漫起,然後為了掩飾羞澀,她五官泛凝,秀顏整個兒端定而下,又變得好生嚴肅。什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什麼「往後聽憑閣下差遣」、「甘為閣下兩肋插刀」等話,全都不需說,正所謂「大恩不言謝」啊!展煜最擔憂的就是易家對「春貢」之事不願輕放,硬碰硬的結果誰都沒好果子吃。儘管在這事上,華家確實對不住人家,但再如何,他也免不了要護短,這心情自是煎熬,然而,她卻輕輕淡淡、四兩撥千斤地把難題給解了。
恩情太大,謝言不足以表意。
他華家總歸是欠了她易家一回。
認真打完揖,他緩緩直起身,心緒仍顯激昂,使得他略黝的俊面浮出暗紅。
咦?姑娘家生氣了?
前一刻不是才溫言幽調化去兩家窘迫之局,怎麼神色說變就變,連唇瓣上隱約抿彎的軟弧也拉平了,而眉眸定定然沈斂著,眼觀鼻、鼻觀心似地肅凝起來。
究竟所為何事?他冒犯到她嗎?
「觀蓮姑娘,是不是展某!」
「……沒什麼好感激,我、我……」
「你別來理會我」這帶有瞋意的字句險些逸出唇,易觀蓮乾脆搖搖頭不語了,身子一旋,隨意選了個方向走去。那模樣彷彿氣得不願與他多談。
展煜這會子倒卻愈看愈奇了,似是探究出什麼,腦海中倏地刷過一道模糊念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並非氣惱誰,而是姑娘家的臉皮著實嫩薄,禁不住他這麼大剌剌地打躬作揖?
他因她的決定而心緒激盪,對她興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賞,他相信,適才直望進她眸底的一雙眼,肯定將自己激烈的意緒全反應出來了。
他嚇著她了……噢,不對,該是說,她不習慣應付旁人的盛情切意,只要內心感到不自在,覺得羞赧了,她便下意識想擺出最能讓自個兒放鬆的模樣,而「師匠」的姿態她端持慣了,擺來擺去,自然是這副沈眉斂眸的嚴肅樣兒最得她青睞。
她不是生氣。
她僅僅是害羞了。回過神,他幾個大步跟上,驚奇掩在瞳底,他覦著姑娘端凝的側顏,像是從未這麼仔細打量過她,專注去瞧,才發覺幽微處皆藏著意緒!她側顏的輪廓冷冷淡淡,覆著雪額的髮絲卻輕軟軟。
她沉默不語,抿緊唇瓣的樣子倒顯得無辜。
她冰腮凝容,髮絲被風一掠,卻能覦見她紅通通的耳和頸後一小部分泛紅的肌膚。
她步履徐慢,薄身秀挺,露出袖底的指卻緊扣著自個兒衣袖。
他一靠近,她纖細背脊便微乎其微地挺了挺,這微乎其微啊……不留心去看,根本難以察覺。
他以往也太「識人不清」了,常被她突如其來的凝顏弄得一頭霧水,原來啊原來,她就只是害羞罷了。
他為著這個發現不由得揚高嘴角,心中忽而一軟,對她起了憐惜,這般的憐惜與男女之情無關,而是單純的關懷,如朋友間親摯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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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蓮。」
「……」黃土地上的纖影驀然一頓,跟上來的修長影子也同時停下,兩條影兒又壓在一塊兒了。他喚她…觀蓮?
易觀蓮迷惑地眨眨眸,再眨眨眸,好一會兒才把眸光從影子上拔開,抬頭望向立在身畔的男子。
他在笑。還是他向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那種溫徐爾雅的笑。眼神誠摯,星點卻落在眼底極深處,笑的時候,目光發湛,會把人的神魂吸引過去。
危險!危險!
慘的是,明知不好,她還是要看癡了。
這才真真危險啊!
「觀蓮,往後咱兩家就相互關照吧,妳的恩情,我謹記在心。」這次,他沒躬身作禮,語調慢條斯理,正因為慢,每個字力道足勁,更顯意真。
「你!」她掀唇欲問,問他為什麼擅作主張喚她閨名,彷彿兩人多麼熟識似的。可惜欲問問不出,怎麼問都不對勁啊!
小小「對峙」間,那抹湖綠色的可人身影朝他們跑來。「煜哥——觀蓮姊姊——」華笑眉打一開始就遠遠跟在他們身後觀望,見兩人走走談談、談談走走,似乎沒談出個所以然來,她終於忍不住了。
展煜見她跑得那麼急,怕她一時間停不住腳,不禁展臂擁住那衝過來的柔軟身子,將她抱個滿懷。
他歎氣,收攏雙臂。「瞧妳莽莽撞撞的,就不能好好走嗎?」
「唉,呵呵……嘿嘿……下次改進、下次改進!」
華笑眉一副被護衛得很習慣的模樣,吐吐小舌,耍賴般擠眉弄眼的,兩手很自然地抱住展煜的臂膀。
「我是擔心觀蓮姊姊不買你的帳,所以趕來和你一塊兒向觀蓮姊姊賠罪。」
說著,她清亮大眼忽地看向微微發怔的易觀蓮,腦袋瓜率真一甩,豪氣萬千地道:「觀蓮姊姊,我家煜哥性情太溫和,說話太慢條斯理,妳不睬他沒關係,妳來睬我。總之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笑眉任憑姊姊處置,看要怎麼做才能消妳心頭恨,全聽姊姊安排啊!」小姑娘在跟她說話,易觀蓮聽得不太專注。她喉中仍緊緊的,不但如此,胸房亦繃繃的。
許多意緒盤迭再盤迭,如何也說不出。
於是,她只能定定看著男人親密護擁的姿態,看得有些著魔、有些欲罷不能……她發現,男人此時的五官儘是溫柔神氣,帶著放縱般的寵溺,尤其是那兩道目光,他看著懷裡人,無比溫柔地看著,一瞬也不瞬,彷彿眼界裡僅剩下那唯一的一個,最最珍貴的一個——他像是也著了魔——
第三章 夢魂幾番遇香君
……要怎麼做才能消妳心頭恨……
華家那率直小姑娘的清脆音質猶在她耳邊盤回,一遍又一遍,盤回到最後,入血入心,讓她也一遍又一遍地自問。
她有什麼恨?
不,她心頭無恨,有的僅是悵惘。她不知這一生在等待什麼,明知無望,內心最柔軟的所在還要為他保留。
她有病,心病,病得不輕。這隱晦、幽微、卻根深柢固的執念把她害慘了,讓她執著在最初的情悸,就這一個,從此再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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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臂畏冷般環著自己,她其實不冷,反倒熱得直泌出汗來,會這麼瑟縮地抱住自個兒,是因一顆心坪坪促跳,而腦子昏沉沉。她知道事情不對勁,有人在她的清茶裡下了蒙汗藥。
「不是教你把她看緊嗎?人呢?人哪兒去了?」
「剛才……明明還在啊!咱只是溜去拿了壺酒,想說人都昏死過去……」
啪!有誰被重重摑了一記耳光。
「你給老子聽好了!這姑娘被指了名的,付錢的大爺還等著收貨,你讓她跑了,咱們不僅收不到後付的那一半錢,連先前入袋的那一半也得吐雙倍出來,沒準兒還要弄得缺胳膊少腿!」
「沒、沒這麼嚴重吧?噢!」又挨了一記掌摑。「就怕更嚴重!混帳東西,還不快把人給老子搜出來!」
易觀蓮拚命捏著自個兒的臂膀,不能暈、不能暈。這地方全然陌生,她不知自己身所何在,只曉得不能再繼續待在那房裡,那間房中瀰漫著某種花香和脂粉氣味,太濃郁,濃得化不開,她嗅多了只覺反胃欲嘔。她跌跌撞撞逃到房外。沿著迴廊走,下意識往人聲喧囂的方向挪動腳步,才過一個轉角,她迷濛的眼驀然定住,霎時間還以為所見的皆是幻象。
數不清的流蘇燈籠高高低低懸著。
紅彤彤的火光將華麗園子中酒池肉林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男與女嬉鬧著、追逐著,衣衫不整地纏在一塊兒,兩個的、三人的、還有成群的,一個夾著一個黏迭在一起,跟發情的畜牲沒兩樣……
她瞥見有條人影朝這兒醉步走來,攪爛般的腦子終於一凜,忙縮回身子,退到迴廊這一邊。
不能待在房內,更不能在這時走出去,得尋一個藏身之處啊!至少得躲到蒙汗藥的藥力消退,這麼昏昏沉沉、思緒不清,會出事的。
她故意解掉用來扎發的淡藍色錦巾,丟在往另一邊迴廊的地上,然後退到廊下。她雙手胡亂摸索著,不敢躲在假山的石洞中,最後在石階下找到一個小凹洞,她蹲下來往裡頭一縮,陰影打過來,將她整個人掩得好好的。剛躲好而已,廊上就傳來那兩人的對話。她努力豎起耳朵聽著上頭的動靜,但儘管努力再努力,兩隻耳朵像是被人密密搗住似的,聽得不很真切。再有,她除了眼皮很沈,腦袋瓜也沈甸甸的,沈得頸子已無力再支撐,咚一聲,額頭磕在自個兒屈起的雙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