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大娘此時托著她的頸,她勉強撐起,乖順地張唇喝藥。
藥好苦好苦,舌尖至舌根全苦到發麻,她仍皺著秀眉一口一口吞下。以往她喂爹、喂嬤嬤喝藥,總得僵持一陣,如今換她病了,不能再給別人添麻煩,她得趕緊養好自己。
「……苦大娘,對不住,我拖累您了……」
「沒事沒事,我要其它人先行,妳病著,咱們就留在這半道的棧館歇上幾日,等妳轉好再說。」
喂完藥,苦大娘拿巾子按按她唇邊藥汁,再端來茶讓她漱口。
「謝謝大娘……」易觀蓮聲音低微,眼皮再次倦倦合起。
「乖,覺得累就多睡些,醒來就精神了。」苦大娘安慰道。
「嗯……」身子沈甸甸,如一飽水的棉,她從未這樣病過,病中,思緒千萬如飛絮,紛湧而出,卻沒能抓牢一抹。她似睡似昏,有些聲音斷斷續續在耳畔響著,彷彿在與她說話。
那幻覺又起,心知無須理會,她偏偏一直去聽,想捕捉那些似有若無的微音。
只是,這次的聲音不像對著她說,而是有誰交談著——
「原來你奔過頭,先是追上我那隊人馬,聽到消息才又轉回來這兒啊,難怪樣子這麼慘……這事你儘管去對付霍希克,打個你死我活也不干我的事,我反正受人之托、狀況不對,忠人之事,就只顧觀蓮……是啊,她隨咱們走後,第二天就病了,我瞧狀況不對,才在棧館多留些時候……你來了最好,我正打算請人快馬往蘭州知會……嗯,她這病是風邪入,按理喝過我開的幾帖藥,發發汗,情況該要大好,但是明明乖順喝藥、安靜歇息,要她吃什麼她便吃,配合得很,但病況似乎無好轉跡象,瞧來是心病多些,這我可無能為力……」
苦大娘跟誰說話呢?易觀蓮模模糊糊聽到另一個聲音,尚不及仔細分辨,那模糊聲中似暗藏著什麼,她眼眶竟莫名泛熱,方寸絞痛。
她細細抽氣,迷糊發出囈語,髮絲披散的小臉在枕上轉動。
突然,有只溫厚大掌親密覆上她的額,輕按住她的頭,跟著一下下撫她額面,將她心魂寧定下來。
她靜靜吐出口氣,墨睫不知何時沾了淚。
然後,她掀睫了,在水霧裡看見丈夫的臉。
這張英俊面龐她再熟悉不過,但此刻竟有些陌生。
才短短幾日不見,他像是歷盡滄桑,雙頰微凹,胡青明顯,眼尾和眉間生出幾道細痕,他的眼窩也變深了,模樣憔悴,目光卻炯炯有神,攏著許多意緒在其間,正專注看她。
「展煜……你在這兒、你在這兒……」
她徐慢眨眸,微微笑,分不太出此時究竟身處夢境……你別生我氣,我性情不好,你別理會我……等我自個兒發完彆扭,忍得了痛了,就會好轉的……」
坐在榻邊的男人不發一語,薄唇緊抿著,嘴角和下顎的線條皆繃。他幾是面無表情,胸膛卻明顯鼓伏,連頸脈的跳動都能清楚瞧出。他似是氣恨著,又似乎不是,撫她額面和頰面的手勁其實很溫柔、易觀蓮神智昏乏,累得無法多問,想抬手碰碰他,看他是真是假,即便是假,那也好,有幻影陪伴,病中安慰,她自也歡喜啊……
然指尖僅是顫了顫,沒能舉臂。
「……展煜,我想回去……我想回去……」
她幽幽呢喃,然後變成無意義的囈語,而後靜默默,蒼白唇瓣仍微啟著,虛紅的臉容偎進男人大掌中,昏睡過去。
這幾天被霍希克擺了一道、狠狠折騰過的展煜,此時沈眉斂目,靜鰍著貼熨他掌心的這張小臉。他修長手指極眷戀般,不斷撫著她溫燙的腮畔,這幾日因尋她不獲所累積下來的震驚、震怒、憤恨、瘋狂,在如強風暴雨猛打一陣後,都在這時候淡定而下,只剩憂心憐情。他承諾要好好照顧她,結果,瞧他做了什麼?「觀蓮,我帶妳回去。我們一塊兒回去。」
他低聲應允,傾身,在心痛中吻住她無血色的唇。
易觀蓮對於如何回到關中華家,腦子裡沒什麼記憶。
她病沈了,從未一次病得如此之重,彷彿就要這麼一路昏睡,睡後永不再醒,連何時與苦大娘分別,何時離開那間棧館,也絲毫沒有印象。
眉睫顫動,目珠在眼皮下滾了滾,她被可憐兮兮的啜泣聲拉回意識,還沒睜開眼,已聽到紫兒的聲音驚喜嚷嚷-
「小姐?小姐!您醒了?小姐醒了呀!嗚嗚嗚嗚……小姐您醒來呀,別又昏了,嗚嗚嗚……您快醒來嘛……小姐啊!」
「紫兒,怎麼哭了…」她費力掀睫,困惑著。
「小姐!太好了、太好了!您認得出紫兒了!我、我、我……嗚哇啊啊啊!」啜泣登時變成嚎啕大哭,邊哭邊說:「紫兒先是照顧老爺,老爺病著、病著,突然就去了,嗚嗚嗚……後來照顧伍嬤嬤……嬤嬤也病著、病著就一病不起,也、也去了,嗚嗚嗚……然後我調來華家陪小姐,哪知道小姐溜出門一趟,回、回來就得病,病得這麼沈,都躺在榻上十餘日了,紫兒照顧您,我很怕……很怕小姐也、也……嗚嗚嗚……我很怕啊……」
易觀蓮一聽,心裡歉疚又柔軟,勉強撐起上半身。
她才想說些安慰話,哪知紫兒丫頭又「哇」地一聲噴淚,撲在自家小姐的大腿上大哭特哭,兩手還摟著小姐清減許多的腰身,當真被嚇得太嚴重,非得好好發洩不可。
此時,三名華家小婢走入房內,分別端著臉盆水、整迭的乾淨衣物和一些梳洗用具,見著內房的情狀,六隻眼全瞪圓了,驚喜上心頭,隨即歡欣叫嚷。
「少夫人醒了!少夫人醒了呢!噢,對了,得趕緊上佛堂跟夫人說去!」
「是啊,夫人這幾日可擔心了,天天過來探看,知道少夫人醒來肯定高興!」
「還有大小姐那兒也得說去!」三小婢「啪啪啪」地把手中東西全擱在桌上,一溜煙全不見影兒。
「妳們等等啊……」易觀蓮想喊住三名小婢女,根本來不及。
「嗚…」這一邊,紫兒哭狀終於收斂,吸吸鼻子抬起頭,見小姐雙頰仍虛紅,精神還是不好,她揉揉哭得紅通通的眼,邊說:「小姐,妳一病,大夥兒多擔心,華家夫人和靜眉小姐天天過來探望……再有,姑爺也受風寒,昨兒個燒才退,今日就出城去,說是要到鄰縣再請一位醫術高明的老大夫過府替小姐治病…」
易觀蓮咬咬唇,歎了聲,神情怔仲,內疚感更深了。沒想到自己這一病,讓府裡大夥兒都操上心。這樣實在很不該,她心裡知道,也想快快好起,但就是乏,渾身氣力被抽光似地累乏,乏得她只想躲在某處,什麼也不想。
紫兒的淚水好不容易才止,見小姐依舊虛弱,忙扶著要她躺下。
「小姐肯定肚餓了,紫兒現在就上灶房取些清淡易入口的熱食過來,順道看小姐的藥煎好沒。」
「嗯……」易觀蓮朝她揚起嘴角,紫兒破涕為笑,心稍稍安定。待房中一靜,易觀蓮像是思及何事,她掀被坐起,連鞋都忘了穿,直接就走出內房,走到小廳。
她眸光輕環,如願地在臨窗石几上尋到那盆蓮。
走近,她身子微晃,勉強撐持,啾著那枝滿綻的蓮花,淡淡喜悅覆上幽眸。
她又歎了聲,想著紫兒適才說的,她心窩發軟,病身不禁顛了顛。
一道疾風撲向她!
待易觀蓮定神,才知自個兒被人攔腰抱起,穩穩躺在丈夫臂彎中。
「展煜……」他回來了!
下一刻,她被抱往內房,以為自己會被放回躺平,誰知展煜就直接抱她坐在床榻上,讓她坐著他大腿。
尖細下巴被扳起,她被動地望著他,看得她心口痛縮。他瘦了好多,臉龐更顯稜角分明,眼窩有著暗影。紫兒說,他也病著,還發了燒呀……
她幾是屏息地撫上他的峻頰,當指尖碰觸到他時,他直勾勾的深究眼神細瞇了瞇,彷彿終於確認懷裡人兒是清醒著,而不是像之前十多天那樣,眸子睜得大大的,卻是視而不見,半昏半夢。「很好……很好……」
展煜連連頷首,表情凝肅,語氣聽得出來正力持平靜。
「現下妳聽得見我說話,那咱們就乘機把話說清楚。」
易觀蓮的雙肩微縮,被他隱隱藏著激切的語氣和沉重的神情弄得怔怔然。
「……說什麼?」好幾天未啟唇,她嗓音輕啞。
展煜深吸口氣,兩眼一瞬也不瞬。
「我要說的話很簡單。觀蓮,往後妳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妳要什麼,我就給妳什麼。妳想看蓮、賞蓮,我就給妳一池蓮,帶妳到江南遊逛;妳想出關外,上蘭州遊玩,我就跟妳一起去;妳想我敞開胸懷對著笑眉兒,別再壓抑,我全然照辦;妳要是對自個兒鬧彆扭,在心裡跟自己過不去,然後任由心病折騰自己身子,病到幾要沒命,我也由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