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在小園內迴旋,易觀蓮半點不覺冷,心熱、臉熱、週身發熱。
她雙唇幾次掀合,袖底的手又握得緊緊的,半晌才擠出聲音:「你也不問我喜不喜愛你,成親該是兩情相悅的事,你都不覺太一廂情願了嗎?」
「觀蓮,妳喜愛我嗎?」展煜順著她的要求問出,這一問,他內心竟驀地一怔。
有什麼自腦中閃過,他飛快攫住那抹思緒——
我沒要你負責……我要它發生,無所謂的……
我要它發生……
她一直這麼說!一直這麼說!他直勾勾地看著她,不知自己眼底閃爍著頓悟的異輝,看得那張清秀臉兒漫開紅潮,儘管端凝著臉,再明顯不過的紅澤仍染遍她。她咬著朱唇不語,眸光似在閃躲,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喜歡他,以男女之情喜歡著他,他竟然如此無覺,還以為他們之間的交往便如知己朋友而已……
莫名地,熱氣亦竄上他面皮,左胸跟著促跳。
他故意又問:「觀蓮,為什麼不氣我、恨我?我奪妳清白,毀妳名節,那一次對妳而言,過程並不愉快,妳很痛,不是嗎?為何要百般容忍我?」
易觀蓮滿面通紅,一身雪白的孝服更把她那張紅得幾要滴出血的臉蛋襯得清楚無比,每處細態都逃不開男人的凝注。
牙一咬,她衝口而出。「我是盡義氣!」
「義氣?」展煜明顯一怔。「是!就是……盡義氣!」每字都用力。他要真信,那也不必在商場上混了,「華冠關中」的大掌事直接拱手出讓。盡義氣?她還真說得出口。拿這種借口堵他,他都要……替她汗顏了。但越看她,看著眼前這樣的她,被摸透心思仍要穩住面子,明明害羞卻直要板起臉,實在教他好氣也好笑,憐惜之情不住冒湧。
「觀蓮,妳盡了義氣,那我也得盡義氣,不能輸了妳。」他一臉自然,微攏笑意的深瞳再認真不過,難得外顯的蠻勁又起,道:「我們成親。妳不讓我盡義氣,我只好強娶。」
他絕對是看出來了,知道她確實對他懷有情意,不堵回她的「義氣之說」,反倒拿來倒打她一耙。他根本是逼婚,說什麼「作夫妻、作朋友、作知己」的,逼得她甘心情願往坑裡跳,深受引誘,一顆心坪坪響,撞得胸房既痛又熱……
他心裡仍有華笑眉的影兒,他不介意讓她知道,而她心裡有他,他已然看出。
就這樣跟他在一塊兒,走一輩子,情路不同心,是否也能相互安慰,她不知道,卻很想很想知道,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跟他一起往坑裡跳。「……我、我不要作有名無實的夫妻。」她發頂怎麼還沒熱到冒煙?見她意志鬆動了,展煜胸中頓時一弛,才知自己適才亦緊繃著。
感情發軟,他微微一笑。「好,全依妳,就作有名有實的夫妻。」
他的說法讓易觀蓮又遭一波熱潮襲身,熱烘烘的,熱得眼眶都刺疼起來。
「你心裡有別人,我是知道的…展煜,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會強要你忘記,你願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著你,無所謂的……」
展煜一時無語,深深看著她。
易觀蓮小心穩著呼息,爹爹過世,她沒哭出聲,眼淚總靜謐謐地流,這些天,她的眸子時常紅紅的,此時那雙堅毅的清眸又紅了,勻頰有兩行淚,也不曉得要擦。
一幕黑影朝她罩下,展煜歎息,終是忍不住將她拉進懷裡。
她的身子原屬纖細修長,近來又瘦了許多,他心中一驚,雙臂再次收攏,很想給她安慰,想憐惜她,想為她多做一些,很想很想。
「觀蓮,讓我照顧妳吧。」
第七章 百子蓮,憂歡生成方寸由
婚事來得倉促,又是帶孝之身,易觀蓮就要一切簡簡單單,但再如何簡單行事,由華家操辦的一場喜宴仍少不了席開百桌,熱烈地鬧過一晚。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小紅燈籠沿著迴廊連作一長串,一直串連到展煜所住的院落,連進蝶形拱門,再連上行廊,直到他的寢房門前。從今晚起,這間寬敞的寢房不再獨屬他。
丫鬟被遣退了,房中燃著一對粗圓喜氣的龍鳳紅燭,新紙窗上貼著許多「喜」字剪紙,易觀蓮身穿嫁衣端坐在喜榻上。綴著紅珠串兒的頭帕已揭去,她眨眨眸,入眼的儘是大紅顏色,眩得她有些頭昏,尤其是瞧見那個也一身喜紅的男人,她暈眩感更重。展煜才剛剛掀開她頭帕不久,此時,他走到擺滿小果、小糕點的桌邊斟了兩杯酒,靜靜又回到她面前,坐在她身畔。
他朝她溫暖一笑,目光徐定,把其中一杯酒遞來。
易觀蓮微顫著指尖接下酒,清眸不離那張俊顏,聽到他緩聲道——
「觀蓮,交杯交心,望夫妻一世,相互扶持。」語畢,他持杯的手探來,把她緊握小酒杯的手勾住。
她方寸陡熱,知道今朝一成夫妻,必能得到他真心對待。
她原不敢作這樣的夢,夢境太虛迷,沒料及有美夢成真的時候,如果再不知足,要天打雷劈的。
低應一聲,她輕吸了口氣,同新婚夫婿共飲合晉酒。
展煜取走她手中空杯,一併放在榻邊矮几上,兩人四目相對,他神色溫煦不變,面皮卻隱隱泛熱。洞房花燭夜,良宵自該珍惜。他想珍惜她、補償她,但他們第一次的肌膚之親對她來說太不堪,既是要作有名有實的夫妻,他的人便是她的,一切決定在她手中。
她若還怕著,那來日方長,他跟她一起慢慢來。
如果她今晚就要他,那便……便……
「這是我親手織的,好不好看?」易觀蓮忽而低柔出聲,大紅袖底露出圓潤指尖,來來回回輕撫覆在榻上的喜錦。
錦面是「蓮生百子圖」,無數枝紅蓮綻放,有葉、有藕、有狀如娃兒臉的蓮子滾滿錦邊,正所謂「連成佳偶,子孫滿堂」。
展煜不禁一怔,若有所思啾著她指尖下的錦紋,再看向她輕垂的臉,心弦悄悄一扯,也低柔答道:「好看。」
胭脂唇笑開了,是難得的露齒歡笑,她點點頭。
「好看就好。擱在這兒的是『蓮生百子』,易家堂那兒的新房放的則是『鴛鴦戲水』,兩邊的新房都佈置了,往後,我繼續在易家堂教授織錦,你若出城來尋我,時候晚了,咱們也有地方睡,你說好不好?」
「好。」他答得乾脆。五指仍抹著錦面,易觀蓮又道:「偷偷跟你說,其實啊,我從沒看過蓮花。」
似有若無地歎氣。「我名字裡有『蓮』,『觀蓮』不就是『賞蓮』、『看蓮』的意思嗎?再有,蓮花還是我拿手的織錦圖紋,但活到這麼大,卻從未見過真正的蓮花,好奇怪是不?」
「妳沒見過,卻能憑著繡片、圖紋來想像織就,不愧易家錦『師匠』之名。」
她逸出笑音,笑得清靈好聽,她的笑感染了他,讓他也露齒笑開。
然後,展煜發現心跳得有些快,得費些勁才能穩下呼息。
她會怎麼做?
又……希望他怎麼做?
為何一徑垂著頸項,不抬頭看他?
倘若能看入她的眼、看她神態細緻的變化,他也較好猜測出她的想法啊!
這種急躁又得拚命按捺下來、想她歡喜又不知該如何拿捏手段的心情,他還是頭一次嘗到。如果…她真想閒聊,從聊天中慢慢進入「佳境」的話,那他就陪她聊,怎麼聊都成。
張唇,他正要說話,易觀蓮低幽幽的柔聲卻搶先一步逸蕩而出!
「展煜,我要的雖然是名副其實的夫妻姻緣,並不是非得在今晚辦到。我……我是喜愛你的,你該也瞧出了。能和你作夫妻,我很歡喜很歡喜,歡喜到很怕醒來後發現這僅是一場夢……我性情不好,無趣又彆扭,往後要請你多體諒,我也會努力學的,你給我時間,我總能學好——」
終於,他瞧見她的眸、她的臉了。
她抬起蟯首,秀氣五官漾著柔色,竟是怯生生的,連唇上那抹笑亦帶羞澀。
「展煜,等你覺得可以,我們就在一起吧。到那時,我們作真正的夫妻,我會等你,一直等著。」說完,她咬咬唇,眸光略飄,極不好意思似的。「反正,我哪裡也去不了了……」
她的情意盡現,在簡單的字句裡,每一音都聽得出她的情。展煜定定然瞪住她,有好半晌,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如他這般聰明之人,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他哪裡值得如此對待?
他究竟有什麼好,竟能入她的眼、她的心?
而這個傻氣姑娘,不懂得好好替自己掙些什麼,反倒一心為他?
她說要等他,是怕他心中餘情未了,無法擺脫又得強迫自己擺脫嗎?
左胸輕絞,他大手覆住她撫著喜錦的柔萸,兩人手溫皆暖,他較她溫燙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