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居內,只有他們兩人。
「我等待了許久,你卻到今日才有動作。」看著她手中的香爐,他以過度有禮的口吻詢問。「這一爐香,是你今夜要送去給主公的吧?」
「是。」這也將是,關靖的最後一爐香。
「主公還在忙著,請你稍待。」他伸手指向室內。「你體質虛弱,還是坐回榻上吧,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靜靜望著,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知道反抗也無用,於是依言坐回臥榻,手裡還捧著香臚。
「我一直想問,你觀看主公屠城之舉,有什麼感想?」韓良探問的口氣,像是在討論天氣般尋常。
柔軟的雙手輕顫,裊裊的煙霧,也微微紊亂。
僅僅從這一點,就洩漏了她心中的撼動。
韓良都看在眼裡了。
「我猜得出你的感想。」他徐緩的說道,像是有無止盡的時間,可以跟她磨耗。「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想對主公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韓良,毫無畏懼。
「是嗎?」她淡淡的問。
「我曾建議主公,盡快殺了你。」
「那麼,為什麼到現在,我還能活著?」
「只因你神似幽蘭姑娘。」語氣轉為嚴厲,韓良責備著,彷彿這才是她最重的罪。
「是嗎?」她喃喃自語。
韓良置若罔聞,逕自上前,伸手打開爐蓋,低頭深深聞嗅著,那濃郁的香氣,仔細品味,一會兒之後才開口。
「我不懂得香,但是,跟隨在主公身邊多日,你調的香,我也聞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分辨得出來。「今晚的香氣,格外的不同。」
「這是我特別調製的。」她坦白回答。
他黑眸一閃。
「這一爐香,會讓主公迅速斃命?」他問得一針見血。
即便是被揭穿,她也不慌不亂。
「你知道了。」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早就猜出,你要殺害主公。但是,你隱藏得很好,手法高妙,前所未見。」韓良的語氣轉為嚴苛,厲聲指責。「主公的頭痛之症發作時,所有人都以為,是刺客的砍殺,留下了後遺症。」
「難道不是那樣嗎?」她淡定的問。
「起初,我也以為是那樣。」韓良緊盯著她。「但是,在主公的頭痛,開始趨於嚴重時,我就取了爐內香灰,派人仔細化驗。」
「請問韓良大人,驗出了什麼?」
「起初,的確是驗不出結果。」他的語氣之中,有了一絲敬意。「你用的香料,大多尋常得很,都是丁香與荳蔻之類,的確能止痛去濕。」
「那麼,你有什麼證據,說我要殺害關靖?」
韓良注視著她。
「直到你被接來軍中後,我的人拿到這個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黃褐粗糙的紙後,染了血漬、被剪開的皮手套,出現在兩人眼前。
看見皮手套時,沉香的雙眼,緊緊一閉。她的多年心血,功虧一簣。
沒錯,這的確是證據。
她的計謀,被韓良揭穿了!
耳畔,只聽見韓良的話聲。
「有了這樣東西,一名年長的研香師才驗出,你用的香料,對主公來說的確是毒。」他不得不敬佩,這個女人的心思之縝密。「刺客傷害主公,是間接導致主公頭痛,真正的原因,是來自於你。你留在主公身旁,等待的就是主公受傷的時機,才能對主公下毒。」
結束了。
韓良什麼都知曉了,她再也無能為力。
只是,為什麼此時,她竟會覺得,鬆了一口氣,彷彿肩上的千斤重擔,終於被卸下了?她不是該恨極韓良,恨他竟能阻止,她親手殺死關靖嗎?
韓良還在說著。
「今日,證據齊全,你的毒計再也無法繼續危害主公了。」
「沒有了我的香,關靖還是會死。」她眨去眼中,熱燙的水霧,將熏爐抱得更緊。「而且,還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停香之後,他死前的模樣,將會比她初到軍營中,所看見的情況,更慘烈上無數倍。
「我會找到人救治主公。」韓良宣誓。
「你找不到的。」她輕聲說著。她太過明白,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優秀,能以香治病與致病的人。
「或許吧,」韓良的神態,轉趨平靜。「但是,你將不能看見,主公會怎麼度過這段時間,看著他的意志力能堅持多久,聽見他在痛苦至極的時候,叫喚著你的名字。
嬌弱的身子,狠狠震動。
韓良所說的話語,精準的戳中她最想藏起的心事。
「你在乎這些,不是嗎?」他緩聲說著,看著這謀害關靖的紅顏禍水,眸中竟流露出同情。「你早已愛上主公,無法自拔。」
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心跡,竟是那麼明顯,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嗎?
注視著臉色灰白,絕望到底的沉香,韓良伸出手去,取走她手裡的熏香爐,還有擱置在桌上的香匣。
「我現在,就去將一切稟明主公。」他很懷疑,這個一動也不動的女人,是不是聽進了,他所說的話,「外頭有侍衛守著,你好好休息一會兒。然後……」
他靜了一會兒,才往下說去。
「你,就靜待主公發落吧!」
在一室寂然中,他往寢居的房門走去,身上帶著所有罪證離去。
***
那一夜,月黑風高。
桌案上的燭火,緩緩搖曳著。
關靖提著筆,俯在案上書寫著,但是寫得愈久,絹書上的文字,似乎就逐漸模糊了起來。
他的頭又痛了。
飛揚跋扈的濃眉,緊緊擰起,關靖不由得捏著鼻樑,習慣性的轉過頭去,張口叫喚著:
「沉——」
香字未出口,他才發現,她不在身旁。
自從焚殺景城那日後,她昏迷多日,他要軍醫仔細診過,軍醫戰戰兢兢的稟報,她是哀痛過度,才會昏迷著。
即使是她為他準備的香料,還是足以提供,數日所需,但是那幾日幾夜,卻是那麼的漫長。
當她清醒過來後,卻成了瓷娃娃似的,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倒是他親自餵她飲水用膳,她仍會乖乖吃下,讓他的擔憂少了些許。
沒了沉香的細心伺候,熏爐裡的香,難免會中斷。就像是現在,能緩解他頭痛的香,已不知道熄多久了。
往日,不等香熄,她總是會早早出現,帶著研磨好的芳菲香料,掀開爐蓋倒入粉末,從來不需他出言提醒,她顧那一爐香,像是顧寶貝一般。
她總是會到、總是會來。
但是,自從焚殺景城後,她就缺席至今。
沒有了她的陪伴,他的心緒奇異的,竟會難以靜定下來。每一次,他抬起視線,都會望向,那處空蕩蕩的位置。
不知不覺,他已經習慣了,有她的陪伴。
關靖很清楚,她昏迷與失魂,不能陪伴他的原因。他還記得,焚殺景城的那日,她急切的淚眼、惶急的懇求,還有望著遍地焦土時,那蒼白空茫的臉兒上,那雙似要滴出血的眸子。
他可以看得出來,她有多麼痛苦;感覺得到,她有多麼傷心難過,他其至覺得能夠嘗到,她散發出來的絕望。
不自覺的,關靖抿緊薄唇,緊握手中的筆。
一直以來,他從來不曾在乎誰。他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總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背負他所該背負、承擔他所該承擔的,以前是如此,現在也如此。
他不會後侮,不曾後悔,現在亦然!
可是,他想要沉香在這裡,坐在那個地方,就在他身旁,陪伴著他。就算,她是恨他的,他也想要她的陪伴。
正當他決定開口,喚人召她前來時,驀地,側門有人走來。他聽到腳步聲,匆匆轉過頭去,一時之間,還以為是她。
可是,來人不是女子,更不是她。
是韓良。
欣喜的情緒消失了,關靖的眼角微抽,懊惱得接近憤怒。因為,來人不是她,更因為,他竟受她影響這麼深。
面無表情的韓良,緩步靠近,恭敬的緩聲發問:「主公,是在等沉香姑娘嗎?」
「沒錯,我是在等她。」他坦然承認,瞧著眼前這個,跟隨他最久的謀士。
「主公不須再等。」韓良跪坐在桌案前,直視著關靖。「她不會來了。」
濃眉挑起,他看著這個,總是一板一眼的傢伙,給這人的耐心,比給別人多於一些,所以開口問道:「為什麼?」
「屬下已經派人,將她軟禁在寢居裡。」
怒意,燃起。他的神態、語調,卻都沒變,又問:「為什麼?」
「因為,她在對您下毒。」
第11章(2)
有那麼一瞬間,地板似乎傾斜了一下。但是,關靖明白,那只是錯覺,韓良仍跪得好好的,連桌案上的東西,也一一安然待在原位,動也沒動。
晃動的,是他的心。
長年的相處,讓關靖早已知道,韓良從不妄言,他只會說確定的事,只會做正確的動作。
垂下眼來,他看著桌上,自己日夜書寫的字跡。
「你有什麼證據?」
那是他的聲音嗎?怎麼如此淡然?
是了,他是該淡然的,要冷、要靜,要不顯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