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親是那種很認命的傳統女性,明知兒子在學校受了委屈,卻總是勸他忍耐,也不許他向父親告狀,後來還是某一次他單挑數名同學,被打到送醫急救,他父親才赫然驚覺事態嚴重。
因為對這個私生子感到歉疚,從此以後,他父親加倍地疼他,反而忽略了家裡另一個兒子。
「這就是他們兄弟倆之間最大的心結。」鍾王郁華歎息。「雅倫本來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對自己那麼冷淡又嚴苛,後來是他媽跟他說他爸爸在外頭養了個情婦,還灌輸給他很多仇恨的念頭,他才把一切都怪到雅人母子倆身上。」
「所以他們兄弟倆才會一直處不好?」思晴探問。
鍾王郁華搖頭。「最可怕的是,他們兄弟倆處得很好,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兄友弟恭,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
但其實兩個人都在演戲。
思晴領悟鍾家老奶奶話裡的涵義,驀地打個冷顫——原來從那麼早以前,雅人就已經學會假裝了嗎?
「我剛說過了,雅人他媽是那種很會吞忍的傳統女性,我想她私下一定常告誡雅人,不許他跟自己哥哥爭。」
「所以他才會明明很聰明,表面上卻裝作很墮落,遊戲人間。」思晴終於懂了。
「我看他裝到後來,自己也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吧?」鍾王郁華苦澀地抿唇。「不怕你笑,雖然雅人老是一副很不成器的模樣,但其實我最疼的孫子是他,他跟他大哥不一樣,跟其他堂兄弟也不一樣。」她頓了頓,神色惆悵。「只有他會說笑話逗我這個老人家開心。」
思晴點頭。只要鍾雅人願意,他可以將任何人哄得服服貼貼,他天生就有那樣可親的魅力。
可惜現在的他,變了。
「是你把他心裡那頭猛獸喚醒的。」鍾王郁華直視她,眼眸閃著銳利的光。「這些年來他一直強壓在內心深處,現在終於壓不住了。」
「是我的錯嗎?」思晴惘然低語。是她將一個陽光般溫暖的男人變得那麼陰森冷酷?
「不能說是你的錯,只是你剛好碰到他一直藏得很好的逆麟。」一道沈靜的嗓音忽地在兩個女人身後揚起。
思晴一震,凜然回首,落入眼底的是鍾雅倫英挺的身影,他好整以暇地倚在落地窗邊,手上端著杯酒。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語音驚顫。
「我聽說奶奶今晚要請你吃飯,特地回來一趟。」
「你——」思晴咬牙,看看他,又看看鍾王郁華,掩不住懊惱。這是一場鴻門宴嗎?為什麼他們倆要聯合私下召見她?「你們想說服我去勸雅人辭職嗎?我不會這麼做的。」
她絕不會出賣他!
「你不肯當說客,是因為他是你的老闆,所以你要對他效忠嗎?」鍾雅倫閒閒地問。
「是又怎樣?」
「如果我說,只要他肯答應辭職,我可以讓你回到我身邊,你覺得怎樣?」
他竟開出這種條件引誘她?未免太小看她!
思晴霍然起身,慍怒地瞪他。「你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繞著你轉的小秘書嗎?」以為他只要手指一勾,她就會欣喜地投懷送抱嗎?「告訴你,我不希罕,我不會背叛雅人!」
「即使我願意出雙倍薪資給你?」
「我不需要!」金錢或任何其他東西,都買不到她。
「你說這話,真是太令我失望了。」鍾雅倫似笑非笑地搖搖酒杯。「我還以為經過這些年,你成長許多呢。」
就因為她成長了,才看清他根本不是個值得她敬愛的男人。
思晴冷冷牽唇,不悅地睥睨他。
他匆地輕聲一笑,轉向鍾王郁華。「奶奶,現在你肯承認,我把她送到雅人身邊,是著妙棋了吧?」
「算你厲害。」鍾王郁華笑了笑,悠閒地調整老花眼鏡。「我本來也只是想試試看而已,沒想到真的見效。」
「你們倆……是什麼意思?」思晴蹙眉,戚覺自己似乎被捲入一樁陰謀。
鍾雅倫望向她,好心地為她解惑。「我不是跟你說過,是我把你推薦給奶奶的?」
他是說過。思晴防備地瞇起眼。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因為你認為我會盡全力輔佐雅人,不讓他被其他人拉下來,只是沒想到他會不肯主動將總裁的位子讓還給你。」
「你錯了,雅人不肯主動辭職,我早就料到了,因為我本來就是想藉著你逼他顯露本性。」鍾雅倫意味深長地停頓,啜飲一口酒。「這些年來,雅人就像顆未爆彈,總是讓人心驚膽跳的,怕他哪一天會忽然爆發,我厭倦了再這樣提防他,索性直接逼他爆出來比較省事。」
「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逼雅人暴走的?」她不敢相信地瞪他。
「嗯哼。」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篤定我可以做到?」
「很簡單,因為雅人喜歡你。」
「什麼?」她愣住。
「你應該已經不記得了吧?」鍾雅倫笑望她。「其實你跟雅人很多年前就已經見過了。你還在我身邊當秘書的時候,有一年生日不是一個人加班到深夜?你記不記得你後來跑上公司屋頂喝酒?」
「我——」思晴驚愕地張唇。她想起來了,就在她此生最淒慘最寂寞的生日那天,她獨自在屋頂買醉,然後,有另一個男人出現,她記得他陪自己一起喝了好多好多,她也跟他說了好多好多,直到茫茫睡去。「那個人……就是雅人?」
「沒錯。」鍾雅倫頷首。「那天他是來公司找我,卻見到了你,跟著你上屋頂,陪你喝到天亮,後來他背你下樓,把你交給我——你知道他那時候跟我說什麼嗎?」
「他說什麼?」她恍惚地問,還處在回下了神的狀態。
「他要我好好照顧你,希望我不要辜負你。」
「他真的……那麼說?」而她卻一點也不記得他,不記得他就是那個在自己最傷心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陌生人。
思晴忽然覺得心好痛,淚光隱隱在眼底閃爍。
「他對你一見鍾情,可是還是將你交還給我了,因為他以為你愛我,而且他也已經習慣不跟我爭。」鍾雅倫嗓音微微沙啞。「他除了交代我好好對你,也勸我不要再跟老爸賭氣,回鍾心工作。」
「後來呢?他就那樣走了嗎?為什麼不再出現在我面前?」她顫聲追問。
「那時候他正在美國唸書,是趁放假回來的,當天下午就離開台灣了。」
所以他們就這樣錯過了?
思晴伸手搗唇,抵擋嗚咽的衝動。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她到鍾心面試那天,鍾雅人會刻意找她攀談,他一定很高興能再見到她,或許正壓抑著狂喜。
「你知道我為什麼堅決不肯帶你回鍾心嗎?」鍾雅倫繼續揭露另一樁令她震撼的秘辛。「不是嫌你能力不夠好,而是我不想讓你們有機會再見面,老實說,我不想看雅人得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
「你——」思晴氣憤地顫慄,是什麼樣的恨,能令鍾雅倫連一點兄弟情誼都不顧?「為什麼你要那麼恨他?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讓著你,為了不跟你爭,不敢出一點風頭,這樣還不夠嗎?就算你爸是因為他媽而對不起你們母子倆,那也不是他的錯啊!上一代的恩怨為什麼要怪到他身上?」
面對她的指責,鍾雅倫只是淡淡地揚唇。「你真的很激動,思晴,為什麼?」他若有深意地反問。「你該不會愛上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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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上他了嗎?
記得她的好友巧巧也問過她類似的問題,她記得自己當時的答案是——Yes。
她的確是喜歡他的,雖然她當時認為他是一個散漫又搞怪的男人,但他的熱情開朗,以及帶點孩子氣的率直淘氣,卻組合成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
她承認,她喜歡他,喜歡這樣的男人,喜歡和他當朋友。
但……愛?
愛是更濃烈更私密的情感,那是男女之間更緊密的牽絆,更致命的吸引力,那是不可抗拒也無法掙脫的,是不顧一切地飛蛾撲火。
她愛他嗎?再一次愛上自己的老闆?
這完全違背了她為自己立下的原則,她會……那麼傻嗎?
「不會吧……」思晴坐在辦公桌前,喃喃自語,她扶著疼痛不止的額頭,只希望方才吞下的藥片快快發生效力。
也許是昨夜失眠沒睡好,一早起床,她便感覺身子些微發熱,來到公司忙碌一天後,症狀似乎更嚴重了。
她強忍著身體不適,把該做的事一一打發,其中還包括替鍾雅人重新安排約會行程,將原訂明日的晚餐約會提早到今天。
一個小時後,他就要去跟那個出身良好的富家千金共度浪漫之夜了,而她,只能獨自面對病痛的折磨。
潛藏在腦海深處的暗黑記憶又被喚起了,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重疊,她實在很討厭這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