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她很早就從家門出來。
她就不相信……
「你今日比平常提早了半個時辰出來。」後王孫深邃的眼露出無聲的笑意。
「你要討我喜歡嗎?派車來接我或許我比較能感受到你的誠意。」
「我後王孫用得著討女人喜歡嗎?」
書輕淺噎住。
「我從小到大沒為誰牽腸掛肚過,就只有你。」
「要我鞠躬道謝嗎?你那腦門是怎麼回事?」那腫包已經掛在他腦門好幾天,沒消退反而每天的顏色都不同,有時淡些,有時顏色深,她想裝作沒看到都不行。
「你大哥來跟我打招呼。」
「用磚頭?」
「他說手滑。」
她大哥真奸詐,每天都挑同一個地方敲,會好才怪!回去得跟他說說,別再玩這種幼稚的遊戲,她的手傷早就好得看不見痕跡了。
「你從來都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別再讓他打你了,我的箭傷早痊癒了,而且那真的跟你無關,是我自己不好。」
「我說……我的心裡沒有你,其實並不是這樣。每次看著你,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心虛,好像輕狂、放肆、一事無成的我得離你遠一點,我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麼給我你的真心?」
「這個啊,我年幼無知唄。」這麼突然,她從腳跟到髮梢迅速發熱、發麻,感覺全聚到心頭,然後,她說了什麼?
「為什麼你會那麼可愛?」他歎息。
「我爹娘生的好。」
「你喔,給你幾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了。」
沿路,他們經過長長的甬道,高低不同的圍牆、小路,直到走了好遠才發現,這條路已經被他們走到熟透,而且就只有他們兩人。
***
一年過去。
京學的夫子在臘八前就關了學院返鄉過年去了,住得遠的學子也大多趕在冬天第一場大雪來臨之前紛紛束裝回鄉過年。
半畝的這群少年卻捨不得走,拖啊拖的,直到各自的家裡都來了書信。
吃過了餞別宴,一群人帶著暖呼呼的酒意來到蘆花蕩的船頭。
天上有滿天星斗,卻沒月亮,冷霜已下的季節,枯黃捲起的蘆草看起來特別蒼涼,蘆花蕩中飄著好幾條船,每人的小廝家丁都已經把主子的箱籠搬上船,就等主子上船。
「那就明年見了。」她是來送行的那個,一口氣要送走四個。
這些人真壞,也不分批走讓她心裡好過些,今年的冬天會很冷。
「明年見。」黑羽最乾脆。
「一開春我們就回來了,你別太想我。」這是慎,粗線條的他也許是意識到了離別,居然注意到書輕淺披著的大氅帶子有些鬆了,很細心地替她綁緊。
「我會想你從家鄉帶來的禮物。」她故意裝的沒心沒肺,要一個個哭,恐怕今晚的眼睛會腫得很難看。
「回去吧,你看都下起鵝毛雪了,這次沒人送你回家了。」王子瑤最是心細。
「要你說,我就算蒙著眼睛也知道回家的路。」
「要是有空就把琴拿出來練一練,別生疏了。」他還要叮囑。
「那弦太難,跟我有仇,人貴自知,我真的做不了可以隨瑤哥哥去天涯海角的琴弦。」說者無心,她只是純粹抱怨,希望她的瑤哥哥別給她出功課,要過年款,不要那麼嚴肅,像老子、莊子、七絃琴這類東西都應該束之高閣,好好吃喝玩樂的過年才對。
她沒那天分啊,就別為難她了。
「陪伴我一生的琴弦啊……」
他的眼忽然綴入滿天星光,有什麼欲吐的情愫,就在那瞬間,後王孫很不識趣的插入兩人中間。
「時間不早了,大家都上船吧,管家來催了。」他說道,其實他故意的。
他又不是木頭,哪感覺不出王子瑤眼裡、話裡的情意,看來看去就只有書輕淺這個二愣子沒進入狀況。
幸好她是二愣子,他不由得心存感謝。
於是眾人揮手,上了各自的船。
「你啊,好好守在家裡等我回來。」穿著黑色狐狸大氅的後王孫臉隱在貂毛圍脖中,更顯俊逸瀟灑。
「為什麼要等你?我等的是大家。」這一年後王孫個子長了不少,每每跟他說話,抬頭的弧度越來越大。
「你要等的人是我,要盼的人也是我,他們頂多順便……連順便也甭了。」
這可露骨了,書輕淺本來就被寒風刮得紅撲撲的臉這會兒就連耳根也紅了。
「你趕緊上船吧!」她啐他。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船開了。
她看船離岸,心想,再看也瞅不到人了,反正明年春天一到他們就回來了,踏過嘎子響的木板道,一腳才踩在黃泥上,她忽然若有所覺。
「誰?有人嗎?」蘆草在風裡簌簌作響,她聽錯了嗎?
可是有火光,就令人起疑了。
她岔往蘆花叢裡去,還沒看出個究竟,一道鬼祟的影子已撲過來,爪子也順勢凌厲的探了過來。
她側移避開黑衣人抓來的右手,反手一記肘錘擊在他的左肋上,他吃痛的後退,書輕淺衝上前扣住他右腕,重重將它壓制,黑衣人想掙扎,她抵住對方的腹部稍稍用力,他便不敢再動,就在她正想著大哥教的擒拿真有效的時候,被她壓制在下面的殺手從腿下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往她刺了過來。
書輕淺見狀只能滾了開來,這一滾,瞥見好幾把雙機駑平托在暗處,箭簇都包著油棉,有的點著了火,有些遠的因為太黑實在看不清楚。
「你們想放火燒船?原來是想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對象是誰?後王孫、王子瑤……還是其他人?
不可以,不論哪一個,一個都不能少!
「四十四,趕快解決這礙手礙腳的東西!」黑暗裡傳來聲音。
這邊的打鬥還沒休止,一直站在船頭的後王孫卻聽見管家慌張地來報說,船夫發現船底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鑿了洞,最壞的可能,船底下有水鬼在。
變生肘腋。
他迅速抬頭,就這一眼,便發現蘆花蕩那邊似乎有變,他心中一凜,直視這個從家裡派來的年輕管家,「這裡交給你可以嗎?」
「包在小的身上。」
「我馬上就回來!」
管家低頭,再抬頭,船上已經失去小主子的蹤影。
第4章(2)
就在後王孫飛身往岸上的時候,因為後王兩府的船並行,王家船上的王子瑤也發現了不對勁,除了明令自家水手過去支援後家船,也領了幾個人回轉蘆花蕩。
他們往回走的路並不順遂,因為埋伏的那些刺客殺手已經把火箭往船上射去,所有的攻擊都對準後家船,木料易燃,片刻船尾已經燒了起來。
穿梭在箭雨裡,後王孫無心顧及船上情形,他看見了正在打鬥的書輕淺。
她腿下虛弱無力,動作稍慢,手臂便被劃開一道極深的血痕,對方經過幾招後就看出她根本不是練家子,招招都是殺著。
她才自覺糟糕,一支流星趕月飛來的箭就直直穿過她的胸口,大片的血濡了出來,瞬間就染紅了半襟。
她一定跟箭矢之類的東西犯沖,兩次都傷在這玩意上頭,好倒霉。
力竭倒地,映入她眼簾的是滿天星子,還有稀疏的鵝毛雪。
血能不能流慢一點,呼吸能不能不要那麼急促,她好想看後王孫最後一眼……
痛蔓延到全身,眼發紅了,意識模糊了,最後只聽見不知道誰的聲音劇烈的咆哮著……
***
怎麼要醒過來這麼難?
平常不是很容易?只要晨光透過窗子照進繡樓的清水磚,她就會自動轉醒。
十一塊磚。
對,當陽光往裡走到第十一塊磚的時候,央秀就會來敲門,把洗漱的用具拿進來,好聲催她起床。
可這會兒她疲倦無比的睜開眼皮,只見漏光的薄瓦片,四周積塵,灰塵在微光飛舞著,鼻子裡充滿潮濕的霉味。
這地方很寒傖,比他們家的雜物倉庫還不如。
「姐?」
她轉動眼珠,一雙眼正幽幽的看著自己,眼中含淚。
那張臉很小,很瘦,應該說面黃肌瘦,一身薄薄的藍棉袍子穿在他身上還嫌寬大。
「姐,你醒了,真的醒了……」很稚嫩的聲音,說著,眼淚一串就滾了下來,他原來想伸手去碰她的,又怯怯地收了回來,好像她是豆腐渣,一碰就會散。
「……」
「什麼,口渴,要喝水對吧?」他像是想到什麼趕緊起身,匆匆倒了杯水後回來,慢慢的扶起她,餵她喝水。
這個家真的是一貧如洗,就連裝水的碗也缺了口子,還有這是什麼水,聞著就一股味,這可憐的孩子是怎麼過日子的,想起來就替他心酸。
不過她這是怎麼回事,她的身體這麼破爛嗎?為什麼這小孩衝著她姐啊姐的叫?
「你是誰……我是怎麼了?」水潤了喉嚨,令她心驚的是自己這是什麼聲音?破鑼嗎?
「姐姐不記得發生的事了?」捧著破碗,男孩很小心的問著。
「什麼事?」
「姐姐被萬員外杖打後送回來,好好的一個人就剩下一口氣了。」那面目全非的臉和身子,血肉模糊的一團,他簡直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