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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決明

  他玩味地撫顎低笑,她預料之外的反應,相當稀罕,更何祝,他還算是她的主子,下人對主子,該有的誠惶誠恐,在她身上竟然找不到。

  她停頓半晌,才朝他福身行禮——一看就知道她是猛然想起來,補上的恭敬——再匆匆追趕德松的腳步而去。

  直至她早已走遠,赫連瑤華都沒有移開眼光。

  首次的交集,短暫得不值一提,兩人當時距離遙遠,更連話都沒說上半句,他以為,不會再有機會看見她,畢竟,府裡婢女,他也不是每一張臉孔都見過,雖然被她輕輕地挑撥了一下興致,卻還不至於產生多大波瀾……

  第二次見她,是在他的夢裡。

  僅僅一面之緣的小小婢女,膽敢入他夢中,笑得嫣然巧兮、笑得十足可愛,與他親匿相挽,她身上柔軟綢紗,不及一頭青絲來得細膩,它們頑皮滑過他頸膚的觸感,帶來戰慄哆嗦的興奮,他扣著她的螓首索吻,她溫馴承歡,眼兒迷濛魅人……

  直至雞鳴破曉,打散這場正要開始的旖旎春夢,他醒來,竟感到惱火,可笑地想叫人剁了雞來熬湯洩憤。

  興許是第一場夢裡留有未完的遺憾,更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連接幾日,她都進佔他的夢,每回姿態皆不相同,當然,也不是每回夢境都帶有肌膚纏綿,夢是很難有條理性,有時兩人站在楓樹底下,一轉眼,又連袂漫步茵茵芳草間。

  美好的夢,總是令他帶著笑容清醒,亦讓他帶著不滿足清醒。

  夢境太短,太不真實。

  「把全府裡的婢女喚到大廳集合,一個都不許遺漏。」赫連瑤華不愛浪費時間去思索夢境對他的影響,他只知道,他討厭這種受人牽制的感覺,討厭沒夢見她時的失落,更討厭夢見她之後,醒來回到一切都是南柯一夢的沮喪。

  於是,他出手,要拿回主控權。

  下達命令沒多久,大廳聚滿百來位婢女丫鬢。

  他輕易在人群中找到她,她像朵藏於草叢間的小白花,一樣的乾淨,一樣的純潔,當他緩慢步行到她面前,她還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往其他女孩身後縮了半步。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赫連瑤華擺手,支退閒雜人等。

  她混在人群中,想佯裝他句子裡的「你」與她無關,默默要退場,芙顏壓得低低的,視線只落向自個兒棉鞋上。

  他一把擒住她,藏在棉襦底下的手臂,細得不盈一握。

  他的舉動教她無法再裝傻,更不能跟隨眾人腳步離開大廳,她神情僵硬不安,不懂他為何要獨留她於此……

  難道被發覺了她進入府中……

  「你的名字?」明明連她姓啥名啥都不知道,他卻覺得與她早已熟識,是的,那些夢裡,他擁抱她,他撫摸她,他親吻她,能做與不能做的,幾乎做透透。

  但,那畢竟是夢罷了,不夠真實,此時此刻,她被他握在掌心裡,原來這麼纖瘦。

  她微呆,因為他俯低了身姿,靠近她,嗓音輕柔地問。

  她想後退,手臂仍受他輕鉗,逃不開,躲不過。

  「……綺繡,白綺繡。」她只能乖乖回答。

  「寫給我看。」光用聽的,無法立即辨別她名字的正確書寫。不過,她的聲音比夢裡聽起來更細、更悅耳也更撩人。

  廳裡沒有文房四寶,他亦沒有喚人去取的打算,她只能以手為筆,凌空慢慢寫出那三個字。

  「必須賣女入府為婢的窮苦人家,取不出這般不尋常的雅名,誰為你取的?」赫連瑤華挑高她的下顎,毫不避諱地盡情巡視她臉上每一分每一寸的粉雕細琢。

  府裡有個婢女姓秦,書讀不多的雙親只懂柴米油鹽食衣住行,便給她起了個「菜」字,他一直以為,奴僕的取名方法,全是如此。若她也有一個俗氣名字,他會當場笑出來。

  「我爹曾是舉人。」她的答覆雖短,已足以為他解惑。

  舉人之女,有個雅名並不需要驚訝,然而,舉人之女淪為奴婢,倒頗值得玩味。

  「家道中落?」

  「嗯。」她著實弄不懂他問這些做什麼?他覷她的眼神像會噬人,好似要望進她心底深處,她怕他每一個問題都帶有套話的意圖,更怕自己回答得不好,會被他看出端倪。她躲避他的注視,卻窘促地躲不掉他在她頰畔撫摸的指腹。

  他唇微勾,她以為他又要開口詢問一些莫名其妙的身家調查,她做好備戰準備,萬一他深入追問關於她爹親之事,她必須編織一套說詞,才能——

  「今晚,你到我房裡來伺侯我。」

  他說話了,說出教她瞪大水眸的話……

  她、她、她聽到什麼?!

  到他房裡伺候他?

  ……是指手執蒲扇為他扇涼竹蓆?抑或先幫他把被衾躺得暖呼呼,讓他一上榻就有溫暖棉被可蓋?

  不,他眼神裡點燃的火焰,可不是這麼說。

  晚上……房裡……伺候……

  倏然領悟的她,重重倒抽涼息,雙腮先是漲紅,又逐漸褪至蒼白,轉變之快,赫連瑤華自歎不如,方纔她的赧顏,是夢裡不曾見過的模樣,相當可愛。

  「奴婢不明白少爺的意思……」她嗓子僵硬幹澀,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還抱有一絲希冀,祈望是自己誤會了他。

  「不明白?」他沉笑,語意渾沌曖昧,黑眸裡笑意幾乎要滿溢出來,而在那笑意背後,擁有更多教人羞於啟齒的火熱。「無妨,人來就明白了,我會將你教到完全懂。」然後,滿意看見兩朵彤雲飄上她的芙蓉面頰。

  這這這這個……男人!

  白綺繡確定了他想做的,就是她心裡所想的下流事!

  「……你、您不可以這樣……」她要掙開他的手,險些忘了敬詞。

  「給我一個我不可以的理由。」赫連瑤華霸道的劣性,在言詞間表露無遺。

  「我是好人家的閨女,不是……那種女人,我來赫連府只求一份安穩工作,我會認真做好管事交代下來的事,但不包括……」白綺繡困窘說著,他的表情卻文風不動,毫不受她說服,彷彿在他眼中,閨女與妓女沒有差別。

  「我想,我在赫連府裡的權力比管事更大,他交代你的事,你會認真做好,那麼,我命令的事,你豈不是更該盡心盡力完成?」他戲弄她,欣賞她又羞又急的反應。

  「為什麼要叫我……伺候您?奴婢與少爺您沒有見過面,您怎麼……怎會看上我?」

  「你忘了,我們見過,你在楓林裡,我在書齋。」

  「那僅是匆匆一眼罷了……」

  「不止。」他目光深深沉沉,鎖緊著她。

  不止?

  「我見過你不下數十次,在我夢中。」赫連瑤華微微一笑,長指磨搓過她的下唇,他以慵懶口吻貼近她鬢邊,像竊竊私語,像低低呢喃,像柳絮輕軟,帶著熱息,拂過她耳畔:「我想知道,你是否像夢裡一樣甜美可口?」

  白綺繡啞口無言。

  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

  不,她早就知道「赫連瑤華」這四字代表著惡劣、貪婪、唯利是圖、欺善親惡……原來她遺漏了他另一項缺點,好色下流!

  容貌果然不等於人品,所謂的「人面獸心」,完完全全便是指赫連瑤華這種人吧!她一直以為惡名昭彰的壞官吏,應該會有著相襯的小頭銳面,眼神應該污濁猥瑣,笑容應該可憎變態,偏偏他沒有,他乍看之下,就像個飽讀詩書的彬彬君子,一身赭紅滾金的上好衣著,非但沒有奢靡的華麗,反倒使他高瘦的儒致模樣更顯頎長優雅,他雙眸黑亮清澈,充滿睿智,五官俊秀端正,誰都無法將這樣一個男人,與外頭受盡謾罵及惡評的「赫連瑤華」聯想在一塊兒。

  她甫見他時,是意外的。

  他就站在窗邊,嗜著一抹淡笑,若非出手幫她的德松言明,是少爺命他前來助她一臂之力,她不會認為德松遙指的那位清雅男子,便是教人唾棄的「赫連瑤華」。

  赫連瑤華……這個她詛咒過千百回的名字,此時念在嘴裡,仍舊讓她咬牙切齒。

  憶起早上他對她提出骯髒要求——不,不是要求,是命令,白綺繡又氣又羞,當時恨不得賞他一個耳摑子,打散他的淫詞穢語,但她忍下來,不僅如此,她還頷首答應了他——

  答應今晚到他房裡伺候他。

  這不就是她處心積慮混進赫連府的目的嗎?雖然情況有些脫序,然而得到能靠近他的機會,她不能放過,即便危險,她也要賭上一賭。

  白綺繡握著薄刃的手正在發抖,她試圖穩住,卻徒勞無功。薄刃輕巧精緻,約莫她手掌大小,鋒利刃身流溢森寒銀光,一思及要將它送進赫連瑤華的胸口,她坦言自己好害怕,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淪為殺人兇手……

  桌上擺滿赫連瑤華差人送給她的全新衣裳及首飾。

  飛雪色澤的白亮綢紗,上好的黹功,漂亮的繁花花紋,足見其所費不貲,更遑論那一匣子珠玉金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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