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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決明

  她不要當那樣的白綺繡,她想逃,帶著可怕的「白綺繡」從他身旁逃掉,逃到一個遠得無法傷他的地方……

  那一回,他飲下她端捧至唇間的茶杯,毫不防備,大口喝下,然後,在她面前吐血倒下,是她最深最深的夢魘——

  第8章(2)

  白綺繡成為人人稱羨的赫連夫人,已過數月,本以為赫連瑤華的寵溺僅像曇花一現,來得快,去得更快,等他膩了,便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美人兒身上,加上她並不懂博取丈夫歡心,撒嬌、情話呢喃、小鳥依人這類手段她一竅不通,她認為自己像一杯索然無昧的淡水,較她味香潤喉的飲品比比皆是,他不會獨鍾於她。

  她錯了。

  赫連瑤華不僅沒膩,對她的傾慕眷寵更是與日俱增。

  他很喜愛與她說話。

  對,說話。

  她不像他身旁虛與委蛇的佞人,忌憚赫連瑤華的官威及強硬後台勢力,無不挑些動聽悅耳的諂言來說,可白綺繡不同,她雖不伶牙俐齒,卻有自己的堅持,遇上與她觀念違反的討論,不善辯的她,仍會努力爭個「理」字,赫連瑤華享受她的「有話直說」,像上回她的「清官論」,說來頭頭是道,企圖教訓他這位早早認清官場險惡的識途老馬,她讓他見識到世上仍有她這般單純天真的傻姑娘,以為人世不是黑便是白,沒有模糊地帶。

  她像以前的他,好像。

  滿心熱忱,立下宏願,想剔除掉所有罪惡,相信善有善報,相信因果報應,相信人只要多行善事,定能有福報。

  笨得好無知,笨得好可愛。

  而他也很喜歡不與她說話的時候。

  她文文靜靜地,為他研墨,眉眼間神色放鬆,眸子專注隨著他的筆移動,那時的她,像個認真好學的孩子,當他另外蘸了一支筆,遞給她,要她陪他一同在尺餘白紙上隨心落筆,她會雙眼晶亮,一副躍躍欲試的期待,然後又抿嘴說「我會弄壞你的墨寶……」,直到他抱她坐到他腿上,疊握她軟軟玉荑,率先在紙上揮毫幾筆,她才會慢慢玩開,自個兒興奮地東畫一塊西塗一些。

  老實說……她的畫功,慘不忍睹,他五歲時的畫作,都比她美上好幾成。不過瞧她畫得好認真、好開心,他一點都不在意紙上成品會變成怎樣,他享受的是過程中她銀鈴清脆般的笑聲,及兩人間共度的甜蜜時光。

  白綺繡有時會為他所做的事而動容,打從心中感受到他的體貼和濃烈情意,她不是草木,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無法無視他的真心,正因為無法無視,他的疼愛,反而變成一塊石,沉沉壓在她的胸口。

  她完全沒有忘掉自己的用意,她是來復仇的,為她爹親,為她一家人所受的痛苦,討個公道——

  只是,她告訴自己,明天……明天她一定動手。

  到了明天,她又給自己另一個明天。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她在逃避,她自己清楚知道,這是逃避的借口。

  她不只一次想過,若兩人的相遇,不帶仇恨,沒有目的,就是單單純純地,或許是街頭偶遇,或許是媒妁之言,或許又或許……那麼,她便能發自內心對他展露笑顏;她便能對於他的感情有所回應;她便能滿足於依偎在他身邊,當個最溫馴的妻,為他生兒育女——

  命運終究殘酷,她這只藏在殼裡的龜,縮著頭,就以為殼外世界的天空晴朗美麗,殊不知風雲變色的暴雨,正逐步逼近……

  這日清晨,她陪赫連瑤華用完早膳,並送他出府,赫連瑤華不似一般古板文人,視房外親熱為畏途,他從不在意旁人眼光,上馬車之前,他將她撈近胸口,低首便是熱辣辣吻住她微開小嘴,這種驚世駭俗的豪放大膽,無論來上幾回,她永遠都無法像他習慣,她羞赧欲走,他卻不放,加深了對她的探索,鮮紅雲朵飄上她雙腮,幾乎快佔滿她巴掌大的臉蛋,教她腦門沸騰,理智、思緒全下鍋煮糊了一樣。

  他真惡劣,誘惑著她、迷眩著她、勾引著她、教壞了她,這個吻,絕不是只有單方面的享受。

  直至他的深鑿轉為淺啄,薄唇戀戀不捨地磨蹭她被吻得紅腫濕潤的豐盈芳嫩,她目光迷濛氤氳,模樣茫然可愛。

  「乖乖等我回來。」他輕拍她粉色面頰,將她喚醒。

  「嗯……」她的臉要燒起來了就連早晨的涼沁微風,也吹拂不散渾身熱意。

  「快回府裡去,外頭風大。」赫連瑤華進了馬車,俊顏在車廂小窗後叮嚀,她仍堅持要目送他馬車離開才進府。

  馬車緩慢走遠,白綺繡便在身旁宛蓉的恭敬催促下,旋身欲入府邸內,眼尾餘光瞥見對街街角佇足的人影,不由全身一僵。

  娘親?

  白夫人立於不遠處,白綺繡不知道她在哪兒等了多久、看見了多少……更不知道娘親怎會守在赫連府外。

  「宛、宛蓉……我想去前頭買些東西,你先進去吧。」白綺繡想支開她,去見娘親。

  「咦?少夫人要買什麼,吩咐宛蓉去就好了呀。」

  「我自己去才不會買錯,你進去,先替我熱一壺茶。」白綺繡這回不給宛蓉多嘴的機會,便一逕往娘親所在的街角步去。

  白夫人先行一步往更隱密的小巷走,母女倆保持約莫十來步距離,一前一後,白綺繡忐忑不安極了,不時回首瞧有沒有人跟隨而來。

  早晨的街,靜謐安詳,只有兩道鞋履聲相隨,終於,白夫人在僻巷一處矮牆旁停下腳步。

  「娘……」

  白綺繡怯怯喊。娘親應該是來責備她,她成為赫連瑤華妻子一事,並沒有知會娘親,這樁婚事,沒有洋洋喜氣,也不會有善終,她總有一天會親手結束掉它,可她不敢讓娘親知道,即便它短暫,她都想珍惜它破滅之前的每一時、每一刻。

  「綺繡。」白夫人臉上不見慍怒,甚至對她露齒微笑,臉上刀傷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明顯,她溫柔挽起白綺繡的手,母女倆並肩坐在矮牆旁突起的石階上。「你嫁給赫連瑤華這麼大的事,怎麼沒先跟娘討論?娘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見赫連瑤華迎娶府上婢女,但沒想到那婢女是你。」

  白夫人口氣不像質問,倒是陳述罷了,而她也沒給白綺繡解釋或說明的機會,又開口,這回是誇獎了:「做得好,你已經成功接近他,真的太好了……告訴娘,他待你好嗎?信任你嗎?」

  白綺繡堅定點頭,沒有半絲遲疑。「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白夫人滿意微笑,突地塞了一包東西到她手心,白綺繡低頭看去,是個小小紙包。「那麼,現在就是你動手的好時機!」

  白綺繡豁然明瞭那紙包裡竟是毒.

  「娘——」白綺繡險些要甩開那彷彿會燙人的玩意兒,若不是她娘親握得這般牢,她真的會。連白綺繡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時發出哀求聲音的人,竟會是她,她在替赫連瑤華求情,求取一條生路。「娘,您聽我說,赫連瑤華他他並非如外傳萬惡不赦,他雖不是善人,也不會惡意去欺凌人,爹的那件事,不是他出的主意,他完全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利益,他——」

  白夫人慢慢轉頭望向她,慢慢斂去笑容,慢慢地,問她:「你被他……感動了?」

  「我……」

  「所以剛剛在赫連府邸門口演的鶼蝶情深,不是作戲騙他?而是真的想與他當一對恩愛夫妻?」白夫人語調無比冰冷,方纔的慈愛軟笑消失無蹤。「……你愛上他了?」

  「不!我……」「沒有」兩字,如魚刺梗住喉間,無法吐出,尖銳地教她咽喉一緊。

  我沒有嗎?她自問。

  我沒有。她否定了。

  我沒有……她在心裡重喃了一遍。真的真的沒有……又一遍。

  她的反駁卻遲遲沒能化為言語,從嘴裡堅定說出來。

  「我是叫你來報仇,結果你心思全放在談情說愛上?你忘記你爹是如何慘死嗎?你竟還替仇家說話?!枉費你爹那般疼你!」白夫人痛心疾首,雖沒動手打她,然而森冷若冰的目光,比狠摑白綺繡一巴掌更教她恐懼。

  「娘,我——」

  「好呀,你去做你的官夫人,享你的榮華富貴,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白家沒你這種不肖子孫!」白夫人氣得掉頭便要走,白綺繡匆匆跪下,緊緊揪住她的衣袖。

  「娘……您別生綺繡的氣!綺繡沒有愛上赫連瑤華!我有打算要刺殺他,我在找機會……我沒忘自己為何進赫連府裡,沒忘自己為何留在他身邊,我跟他不是恩愛的夫妻……我沒有愛他……您相信我……求您相信我……」白綺繡不斷否決,眼淚卻比她脫口說出的字字句句來得更急更快,晶瑩水珠紛紛滾落。

  明明只是說出短短幾句話,為何胸口那麼疼痛?好似體內某部分被迫撕裂開來,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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