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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決明

  宛蓉又說:「您死去那一天開始,少爺近乎癲狂,先是抱緊您的屍……身軀,不允任何人靠過去,他滴水不進,就只是喊著您的名,像是要喚醒您,管事和德松都擔心他會撐不住,試圖用蠻力壓制少爺,逼他放開您,更希望少爺能放過他自己……結果兩人挨了少爺好多個巴掌,德松還險些被少爺咬下一塊膀子肉,總算是劈暈他。可惜這並非長久之計,少爺隔日醒來,情況依舊——不,是變本加厲,不知他是給德松劈傻了,抑或昏迷時夢見了神仙給的開悟,他突然找來幾十位名醫,喝令他們調製保存屍身的藥方……」

  白綺繡不想聽見這些。

  她寧可無知,不去聽聞赫連瑤華在那段日子裡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她怕自己若聽了,便會心軟。

  但她來不及阻止宛蓉說下去,加上舀滿湯藥的調羹正巧餵進她嘴裡,截斷她開口時機。

  「少爺他呀不管眾人說什麼,他聽不進勸,一意孤行,全天下恐怕只剩他,還抱持希望,認定您會醒來。所以屋裡擺設,他不給人動,照常命人為您裁製新衣、嵌制珠花、梳盤髮髻,所有送進房裡的膳食,一定都要雙人份,即使您無法進食,也絕對不准漏您一份,就如同您仍活著時一樣。少爺那模樣,教旁人看了鼻酸。百花盛開時節,他會抱起您,去園圃,去涼亭,去櫻花樹下,去望月池畔,賞著繁花,遠遠便能聽見他對您說話的輕聲細語;夏季滿池荷花綻放,他會吩咐人駕著小舟,與您穿梭荷花蓮葉間……這五年來,少爺做出好多駭人的事,只要哪裡傳來有長生不死的妙方或奇人,他便不辭辛勞往哪兒去找,尋回的藥丹——」

  「宛蓉,別說了,別說了……」白綺繡幾乎要摀住雙耳,發出哀求。她不要聽……

  「也是。那些說了沒有意義,現在少夫人甦醒過來,少爺所做的都有了收穫,再如何辛苦,都能忘懷了吧。」宛蓉以為白綺繡是不捨聽見赫連瑤華為她而嘗盡的苦痛折磨,便識趣噤口,點到為止。

  喂完藥,宛蓉要扶她回床躺下,她搖首,仍想坐在窗畔,宛蓉只能依她,不過宛蓉也沒有閒著,取來玉蓖,為她梳頭綰髮。

  白綺繡目光遠眺窗外,意識漫遊飄離,宛蓉方纔的話,教她內心翻騰,她可以想像,赫連瑤華發狂的模樣、赫連瑤華失控的模樣、赫連瑤華傷心的模樣、赫連瑤華抱緊失去氣息的她,嘶吼著她姓名的痛苦模樣,她甚至彷彿能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咆哮、聽見他茫然無助地求她別死、聽見他明明是孤獨一人,卻仍摟抱她,薄唇抵在她耳畔,幽幽訴說情話的自欺欺人……

  她並沒有心思去注意到赫連瑤華進了房,接手宛蓉的梳發工作,手腳輕柔地將她及腰青絲一綹一綹梳順,他沒出聲擾她,不想破壞此時的靜美安詳,自從她醒來,待他的態度冰冷無比,應該知道他已查出她的身份,她也毋需再隱藏恨意,她不再對他笑,不再給予他往昔的溫柔。

  「宛蓉,能不能麻煩你……替我去一個地方?」她以為宛蓉仍在身後:「青龍街十巷最末,有戶白姓人家,我想知道他們的近況……」

  五年了,她娘親及兄弟……變得如何?平安嗎?

  「他們在青龍街的小市集裡,搭起小小粥攤,賣起三五樣粥品,生意不差,還算過得小康。」開口的是赫連瑤華。

  白綺繡倏然回頭,秀眉一蹙,抿著唇,又撇頭不理他。

  這些日子,她待他的態度便是如此,赫連瑤華興許已是習慣了,毫不以為意。

  「自從你死去的消息傳出去,你娘親似乎頗受打擊,她自責是自己逼死了你,仇恨讓她失去女兒,她無法再承受親人離世之痛,寧願捨棄仇恨,也只希望保全僅存的白家兩子。現在賣粥生活雖平淡,至少你兄長願意振作幫忙,即便雙腿不良於行,雙手已逐日恢復氣力,舀粥熬粥不成問題。」由她口中得知「白書亭」這姓名時,他便展開探查,將關於白書亭家眷的下落查個清楚。他知道,她會非常渴望聽見關於白家人的現況,果然,她默默聽著,沒作聲,沒有打斷他。

  娘……

  她好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弟弟……

  他們真的如他所言,生活平平靜靜,無怨無忮了嗎?

  娘親佈滿血絲的雙眼,紅得像蘊染了恨火,仿若昨日才聽見娘親憤懣抓緊她的手臂,要她盡快殺掉赫連瑤華,清晰震耳,她無法將赫連瑤華的話信以為真。

  曾是那般深沉的仇恨,有可能因她之死,而煙消雲散?

  五年裡,變化太大,大得她無法適應。

  「你若想見他們,我帶你回去。」赫連瑤華攏順她綢緞一般的細發,玉蓖擱回小几,他聲軟如絮,輕道。

  「……不用你假慈悲,我的家人不會樂於見到你。」她逼自己無情回應。

  「綺繡,白書亭並非我所殺,你恨我恨得沒有道理。」他歎息,要與她好好談開疙瘩。

  「我爹並非你親手所殺,你卻避不掉『共犯』的罪名……你和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們,悠哉品茗,談笑風生,戲謔商討著如何踢除擋路石,說著白書亭不懂禮數、不明白做人道理,欲除之而後快……你竟然還有臉跟我說『綺繡,白書亭並非我所殺,你恨我恨得沒有道理』?」白綺繡本想冰冷回他,卻忍不住句句逼近的顫抖。

  擱在膝上的雙手沒有足夠力量能掄握起拳頭,狠狠捶打他,她的柔荑只能栗若秋風落葉,顫動著……

  「你敢說,你不曾動口附和過他們一句?你敢說,你心裡曾有抱持一絲絲與他們相反的善良念頭?你敢說,你發自內心同情可憐過白書亭這名勢微的無辜清官?你敢說,你夜裡後悔過害他死於非命嗎?!」她咬牙,淚水淌滿雙腮。

  他不敢說。

  她的指控,字字皆真,沒有任何一句是強扣上的誣詆。

  他曾經,與一群企圖殺盡白家人的「官」,一邊說,一邊笑,一邊輕佻地決定了她爹親的生死。

  擋路的石,一腳踢開便是,何必浪費時間去搬動它。

  脫口的話,猶如覆水,再難收回,尤其,它代表的涵義,是奪去活生生的性命一條,他沒有補救機會,她恨他……她真真切切恨著他……她不會原諒他了……

  口舌伶俐的赫連瑤華,竟也辭窮,辯無可辯。

  「後悔救活我了嗎?」她嘲諷一笑,淚水卻讓她的笑,變得苦澀。她曾留給他無知的幸福,是他的執著,撕破了幸福假象,才會挖掘出醜陋面容。若五年前她便死去,這個秘密便能永遠陪伴她,而他,就不會面臨今日無言的窘境,不會知道,他的愛情,給得分毫不值。

  「我不後悔。」

  「你為什麼不後悔?!」白綺繡使出最大,也是最微弱的氣力,傾身扑打他的胸口,每一次高舉雙臂都帶來扯緊的劇痛,每一寸肌膚、每一方筋脈都疼,仍遠遠不及她心中之痛。「你該要後悔自己的冷血無情!要後悔自己的助紂為虐!要後悔自己做過的每一件錯事!」

  「綺繡!」他制止她,怕她會弄傷她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被他鉗進雙臂裡的白綺繡依舊在掙扎蠕動,她想逃離他遠遠的,身子卻背叛她的意識,無法動彈,只能軟癱於他懷中,渾身所有力量僅能用於吐納吸氣,她喘吁吁哭喃:「你讓我好痛苦……好茫然……好迷惑……赫連瑤華,放過我,不要對我好……不要愛我……我不想殺你,不要給我機會……不要給我再一次的機會……」

  末了幾句,含糊不清,連她都快聽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赫連瑤華因為將她按於肩窩,又低首深埋在她發間,輕而易舉地,把字裡行間的掙扎聽得仔仔細細。

  「只要你重回我身邊,就算你想殺我,我也願意。」這再一次的機會,是他千求萬求才得來,他謝天,感激得無以復加,即便他知道了她曾是為何而來,他亦不改初衷,她因仇恨才接近他,那麼,她的仇恨,他甘之如怡。

  白綺繡哭泣顫抖,更因恐懼而顫抖。

  她想起了那一回……唯一的一回,她下毒殺他的記憶,會再重演嗎?

  會嗎?

  她好怕……她好怕那個自己。

  那個明明成為他的妻,允諾與他相互扶持,牽手共度的白綺繡,竟親手在他的參茶裡,添入致命毒粉,再揚起虛假笑靨,將參茶端至他面前,吳儂軟語地哄他飲下

  她是心如蛇蠍的女人,連她自己都膽寒無比。

  他待她如此之好,她仍舊下得了手,她指控他冷血無情,實際上真正冷血無情的人,是她。

  螻蟻尚懂感恩,禽鳥亦明結草啣環,她倍受他的寵愛與善待,非但沒給他同等回應,反而鐵石心腸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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