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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喬寧

  他按住劇痛如刀絞的胸口,眼前驀然一片黑霧掩目,頎碩的身軀單膝跪地的低了下來。

  「世子爺!」安墨上前欲攙扶,冷不防的被仲燁揮開。

  「別碰我。」仲燁揚眸,那凜冽如刀鋒的銀藍色眸子彷彿非人之瞳,肅殺戾氣滿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掃過在場眾人,所有人俱是一顫,驚駭得發不出聲。

  就連嬌蠻任性的古麗兒也被嚇飛了魂,呆睜著眼,小嘴微張,淚水掛在眼角不敢掉,彷彿連怎麼呼吸也忘了。

  他緩緩直起身,單手緊按著胸口,朝著觀蓮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樣急,那樣猛,腳程之快,幾乎令眾人震愕,心生一個懼問:那是一個尋常人會有的嗎?

  疼痛,如一劍劈過,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燁一路行來已是汗水淋漓,俊顏痛苦的扭曲著。

  他跌跌撞撞的進了房,揮開了桌几上的茶盞,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抬足踩過,碎瓷插入了靴底,刺進了肉裡,他也渾然未覺。

  他似將死之人,踩著搖晃欲墜的腳步,走到雕琢龍飛鳳舞之姿的妝台前,那傳自胸口的灼燙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難耐,不由得伸手扯開了衣襟,似要掙脫伽鎖般的撕開裡頭的白色中衣——

  銅鏡裡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痛苦臉龐,亦照出他雄渾平坦的胸膛。

  心窩處的那道舊傷疤已擴散,足足有一個巴掌那樣大,色澤也略淡,成了淺色的緋紅。

  疤痕暈成了一圈又一圈的花狀,上頭似有密密麻麻的紋路,彷彿正訴說著一個關於等待的千年——

  歲凋,已開。

  開在他的心口上,開在這具凡人肉軀上,佛祖承諾過的因緣,亦將隨著這具肉軀的生而生,因這具肉軀的死而死。

  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張絕美的臉,汗水滑過眼際,扎疼了眼,他卻瞬也不瞬的瞪著。

  倏然,腦中有一道蒼老的聲嗓喃喃吟詠,先是幽幽緩緩,後逐漸拔高尖銳,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額,一口銀牙咬得死緊,承受著這痛。

  當劇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緒,當那聲吟詠逐漸在腦中淡去,當他猛然睜開了眼,瞪著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孟婆在迷魂湯裡所施下的縛咒,破除了。

  被咒文層層封印的記憶,一瞬甦醒。

  他垂下眼,望著開在胸膛的那朵歲凋,關於百年前、千年前的記憶,亦如心口統放的歲凋,漲滿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獄的修羅將軍,無血,無淚,無慾,無求,日復一日鎮守著那座煉獄。

  適逢冥間的鬼將群起叛變,他吃立不動,鎮守於地獄大門,手持龍髓骨刀,血刃無數妖吏鬼卒。

  那時,地獄血染成海,幾無寧日,黑髮修羅一戰成名,從此無人膽敢近身,或者直視他那雙如同凝結成冰的銀藍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鎮壓在阿鼻地獄,遭受業火鞭笞之刑的雙身羅剎,竟讓叛變的鬼將放出。雙身羅剎陰狼亦狡猾,惟恐地獄不夠亂,一連又放出了許多被囚的妖獸。

  然後,那抹迷失方向的乾淨魂魄——小妍,便這麼闖進了那座煉獄,更遭雙身羅剎利用,成了要挾他的人質。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雙身羅剎的陰險算計,一時錯手殺了那抹純淨無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讓雙身羅剎成功逃脫,失去了蹤影。

  他親眼看著女孩在懷裡溢血斷氣,魂魄俱滅,那雙盈滿恐懼與憂傷的美眸直直望著他,彷彿無聲問著他,為何要殺她……

  修羅本無心,無痛無淚,可當他撫上女孩的臉,感受到她死前的懼怕與無辜時,空洞無情的心竟被撼動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薩求情,菩薩卻言祂無此能力;他不死心,闖上了西方極樂淨土,跪求如來佛祖為女孩重新養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該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請求,以因果池的蓮花為小妍養魂,後又收她為弟子,名列仙冊,成為一小仙子,負責看守蓮花座。

  他返回冥界,鎮壓了一眾叛逃的地獄鬼將,並將被釋放出的妖鬼紛紛砍殺,短短一日之間,冥界近乎過半的鬼吏鬼將盡被滅絕,尤其是他負責鎮守的阿鼻地獄幾乎要被淨空。

  他的煞氣太重,此後有好一段時日,道行過淺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爭相走避。

  此後,閻王便將他遷至孤寒地獄,以一身修羅煞氣鎮壓,負責審訊十惡不赦的厲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閻羅。

  第7章(2)

  起初,眼中只有無盡殺戮的他,拒絕了閻王的調動,只願繼續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獄……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現在他面前。

  那一幕,始終深烙在他腦海裡,未曾淡忘。

  那日,地獄一望無際的血海是猩紅的,天空是陰青色,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背著永不離身的龍髓骨刀,閉眼休歇。

  歷經一場重重殺戮,他煞氣過重,無可消除,哪怕是冥間的陰官們也不敢妄近他身邊,就怕他一個揮刀過來,從此魂魄俱滅。

  「你就是為我求情的那個人嗎?」

  一聲嬌嫩的輕語忽在身後響起,他一震,直覺想抽刀,卻狠狠壓制下來。這人是誰?何以她走近時,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氣?

  他轉過身,赫見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手持一朵白蓮,笑靨盈盈地迎來。

  「是佛祖告訴我的,如果沒有你,我也無法重新活過。」她不怕他,亦不懼他一身血腥的殺氣,持續走近,並將那朵白蓮遞進他手裡。

  他怔愕的接過,向來只拿刀的手,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蓮,而然微微地顫抖。

  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每當小妍趁著佛祖不在蓮花座時,便會假藉神諭來到地獄見他,每次見面總不忘帶上一朵白蓮花。

  無論人鬼妖魔,眾人皆懼怕他一身血腥煞氣,唯獨她不怕,她總要找盡借口來見他,哪怕他冷著臉訓斥她,不許她來。

  只因她一身聖潔仙氣,不該染上冥界一絲污濁,不該染上他的暴戾之氣,更不該與他這樣無血無淚的修羅鬼將往來。

  她屢勸不聽,執意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為他帶來一朵朵白蓮,為他帶來了喜樂與歡笑,亦讓他無情無慾的心,萌生了貪婪之意。

  「燁,往後我便喊你燁,你不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了。」那有著純真笑靨的女孩,為他起名,為他在血池裡種下一朵朵白蓮,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氣。

  於是,無血無淚的修羅,動了心,動了情,起了貪念,渴望能擁有女孩的愛,渴望能與她相守相望,一如凡人那般。

  佛祖有感,本是睜隻眼閉只眼,任其弟子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之間,而後卻下了諭令,不許小妍再擅自離守。

  苦等了百日,燁無法忍受相思之苦,再上西方極樂淨土,在蓮花座前跪上千日,只求佛祖慈悲,將小妍賜還給他。

  佛祖憐憫眾生,即便是手執殺戮之刀的修羅,亦當憐惜,自是不忍他這般癡心苦守,亦擔憂這份癡心若無果,恐會為三界帶來劫難,於是賜予一株「歲凋」。

  佛祖此舉,既是憐憫他的癡情,亦是一場考驗。若只是一時情迷,不出百年,少了相思餵養的「歲凋」必將自其枯萎凋零,神佛之諾,自然無法實現。

  倘若他真有心,便能以相思日日餵養「歲凋」,直至千年花開,佛祖曾許諾,花開之時,因緣已聚,佛祖將會讓小妍入人間歷劫磨練,屆時,他們終將有一世的情緣。

  而且,只此一世。

  等待了千年,嘗盡了千年的孤絕,餵養了千年的相思……「歲凋」,終於開花。

  綜觀三界,至今仍無人見過「歲凋」開花,而今,他成了三界第一人,親眼目睹「歲凋」開花。

  「歲凋」沒有固定形貌,亦無人知曉它是如何開花,原來,它隨著因緣而變,如今開在他的心口上,意謂將隨這副肉身的茁壯而綻放,亦將隨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

  而他向佛祖求來的因緣,亦會隨著「歲凋」一同盛放與凋零。

  這具凡人身軀只有一世的性命,然而,只要他存活在這世間的一日,即能擁有他向佛祖求來的那份情緣。

  燁……

  仲燁閉起了灼熱的眼,按著胸口那朵「歲凋」,回想起這段時日來的種種,自責與悔悟如刀鋒劃過心頭。

  佟妍……他等待千年的人兒啊!佛祖雖然憐憫眾生,卻也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便擾亂了天綱,之所以讓她下凡走這一遭,亦是為了讓她在人間劫難中成就菩薩心腸,習得慈悲與憐憫,日後功德圓滿方能返回極樂淨土,正式成為佛祖的蓮花弟子。

  既然是為了歷劫而來,自然要受盡苦難。她的身世之所以這般坎坷,自幼便能看見凡人所不能見的……全是磨練,全是因緣的安排。

  她的身份低微卑賤,是為了感悟百姓之苦;她的膽怯懦弱,是為了感懷眾生之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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