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漢人在中元節有放水燈的習俗?」頎長的人影下了床,順手披了件黑色外袍,仲燁散著發走出寢房。
「欸?回稟世子爺,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安墨愣頭愣腦的回道,見主子步出,連忙壓低了頭不敢冒犯直視。
「你這就命人去放。」仲燁繞過他身側,走近小廳的窗邊往外探,看著被曲廊圍著的池水。
「放?放什麼?」方睡醒,腦袋還有些迷糊的安墨傻了。
仲燁瞇細了眸子冷瞥他一眼,安墨霎時睡意全消,一個激靈便醒悟過來。
「世子爺想看水燈?小的這就去辦!」安墨立馬奪門而出,吆喝著守夜的下人著手籌辦水燈一事。
不出一個時辰,王府裡那順著曲廊而建的池子,一盞盞水燈在水面上漂著、晃著,燭影熠熠,在幽黑的夜中如夢似幻。
仲燁佇立在廊上,倚著玉砌欄杆,未束起的長髮被風吹散,拂過了面無表情的俊顏,那雙銀藍色眸子要比黑夜來得更冷沉。
那水燈,隨著水流緩緩漂動,好似一朵朵開在水面上的火花,燭火映照著幽黑的水波,分劃出明與暗的界線。
燁,你看,這是我從佛祖的蓮花池偷偷摘下的蓮花,我將它們種在血池裡,說不準能稍稍化解這座血池的煞氣。
女孩的聲嗓又在腦中迴盪,仲燁已快分不清,那女孩究竟是虛迷的異象,抑或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
他只消閉上眼,便能看見那女孩,努力想看清她的模樣,卻又始終如隔一層霧,只能隱約看清她的形體。
那開落在血池中的白色蓮花,那樣聖潔純白,卻始終抵擋不過血池的污濁,不出幾日便凋零……異象中的黑衫男子不死心,又為她種下了一朵又一朵,只盼血池裡能開出最純潔的白蓮。
一如黑衫男子被賜予的名——火上之華,燁。
仲燁睜開眼,復又看著河面上的水燈,搭在玉欄上的大手微地一緊,胸中的那份痛不減反增……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擺脫這些玄奧古怪的異象?
第7章(1)
時序已入初秋,可天氣不見轉涼,反是越發炎熱,金陽一升起,暑氣一升,熱得人發暈,心浮躁難靜。
「滾出去。」
安墨才剛轉進觀蓮居,打遠遠地便聽見主子的冷斥聲,他暗叫不妙,小碎步的進到裡邊,迎面看見前些日子重回寢居伺候的洛荷,一臉委屈的兩眼含淚,端著水盆子狼狽的退出來。
「發生何事?!」安墨壓低嗓子問道。
「我想幫爺兒擦身……可是爺兒不給碰,還讓我滾出去。」洛荷似被嚇壞了,抽抽噎噎的回道。
說也古怪,明明仲燁說過,他並未碰過佟妍,可那段日子他卻只肯讓佟妍一人伺候,如今人也走了,他卻不肯讓丫鬟碰他的身。
清楚主子今兒個心情欠佳,安墨謹微小心的進了小廳,看見仲燁已穿戴整齊的坐在窗邊的長榻上。
「爺兒,王妃請您上東院用膳。」安墨小心翼翼的代為傳話。
「可有說是何事?」仲燁單手撫著胸口,面色比起往常有抹不尋常的蒼白,雙眉也微微併攏,眼神亦略顯不耐。
「王妃說世子爺許久不曾到她那兒話敘,才讓小的過來傳話……」安墨不安的覷了覷主子,總覺不太對勁,忙問:「爺兒,您是否身子哪裡不適?」
仲燁垂下眸,淡道:「沒事。不過是舊傷發作。」
「傷口又疼了?要不,小的去請醫官過來……」
「不必了。」似是嫌安墨吵,仲燁微惱的揚手,揉著疼痛日益加劇的胸口站起身。
他出了觀蓮居,一坐上步輦便閉目養神,比起往昔更要來得沉默寡言,安墨好幾回都想問起佟妍的事,可往往話一出口便嚥回肚裡。
沒人知道世子爺在想些什麼。那時他驅離了不知廉恥妄想留下的佟妍,他還以為爺兒是真沒對她動情。
不料,佟妍這一走,世子爺的性子日日越發暴躁起來,更不喜丫鬟近身,得知此事的王妃也著實煩心了許久。
一陣咯咯笑聲自前方傳來,一顆縫上了鈴鐺的流蘇繡球在空中拋著,清脆的鈴鐺聲響與甜入心坎的女子笑聲相應和著,忒是勾惹人心。
安墨覷了覷步輦上的主子,見他毫無反應,一顆心越發忐忑了,只能按照王妃的吩咐,向抬輦的下人使了眼色,特意繞進了中庭的花園。
忽覺眼前有影子晃動,仲燁睜眼,反應敏捷的伸手抓住拋近的繡球,隨後垂眸睞去,看見一名身穿玫瑰色繡薔薇衣裙的貌美女孩,端著張嬌麗甜美的笑靨,神情飛揚且驕傲,毫不迴避的與他對視。
「那是我的球,還給我。」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輦上的仲燁伸出手,口吻頗是嬌氣的討要,目光不避諱地直瞅著他,眼底隱約可見一抹仰慕。
安墨硬著頭皮演起了戲,抖瑟瑟的賠罪,「世子爺,是小的不好,沒看見古小姐在院子裡玩球,差點就讓球砸中了世子爺……」
「古小姐?!」仲燁淡笑,端詳起那女孩的眉眼,「可是古爾札將軍的女兒?」
「不錯,古爾札將軍便是我父親。」古麗兒一臉自豪的接話。
「古將軍遠駐在漠北,他的女兒怎會在王府裡?」銀藍色的眸子轉向了安墨,俊顏雖是噙著一抹淡笑,口吻卻是冷極。
「啟稟世子爺……」安墨的嗓子已經在發抖,「將軍夫人近日返回驥水探親,王妃便將古夫人與古小姐一併請到府裡作客。」
仲燁掩下眸,嘴邊的笑浮上一抹譏誚。古爾札獨攬漠北的軍機大權,又是皇祖母的外戚,母妃心中盤算著什麼,他豈會不知?
「你就是仲燁吧?我常聽長輩們提起你,一直想瞧瞧你是什麼模樣。」古麗兒是標準的官千金,談吐間盡顯驕縱之氣,許是出身武官之家,說起話也頗是直爽暢快。
仲燁將繡球往回扔,她愣了下,舉手接住,見他別開了眼,似對她了無興趣,她不禁微窘的發惱。
「喂,我在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繞進了這園子,還真是用心良苦。」仲燁譏諷地睞了低著頭的安墨一眼。
「世子爺,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當真苦不堪言啊。
「喂,仲燁,你沒聽見我說話嗎?」眼見自己被仲燁無視,古麗兒心火陡燃,不顧丫鬟的勸阻,將繡球砸向了仲燁。
仲燁面色清冷的直視前方,袖子一揚便將繡球揮了開來,嗓音極冷的道:「還不走嗎?在等什麼?」
「是。」安墨在心裡暗罵那古小姐太驕縱,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這場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罰。
「當真是可惡至極!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配這樣對我?!」古麗兒不死心,跟在步輦後方拉尖了嗓子嬌斥。
仲燁置若罔聞,重新合上雙目,氣沉意定。
怎料,古麗兒見手中無物可擲,一時羞惱至極,竟然撿起腳邊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丟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驚呆了,尚來不及攔,只能睜眼尖叫。
「世子爺,當心!」安墨回首一瞥,連忙喊聲示警。
仲燁方側過臉,那石子正好擦過了臉龐,劃出了一道血痕。
見狀,抬輦的下人也慌了,連忙將步輦放低。
古麗兒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著,在眾人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她已奔至仲燁面前,纖手揚高便想給他一巴掌。
卻不想仲燁猛然一記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狠狠甩了開來。
古麗兒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擺壓成了一圈圓,先是呆睜著眼,隨後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
「仲燁,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我可是湍王妃親口訂下的世子妃,你未來的媳婦兒,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著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開恩,將小妍還給我!
燁雙膝跪地,求著蓮花座上的如來佛祖,嗓音鏗鏘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見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經入了仙冊,歸為我蓮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脫了凡人情愛,你亦不屬於天界,兩人各自殊途,實不該再有接觸。」
燁不願聽從,跪在蓮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歎息,心生悲憐,遂將一株「歲凋」賜給他。
佛說:「一個善因,能結下善果。凡人情愛是足可焚城的業火,如若不能解開你的執著,必定將會種下一個惡果。是時,待至「歲凋」花開,你等待的善緣便會跟著結下善果。」
燁抱著「歲凋」,撐起了早已潰爛的雙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劍,每一步都是堅定如鐵,從不向誰低頭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謝,而後,他返回了地獄,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餵養那「歲凋」,只等待花開之時,神佛承諾下的因緣定會開啟——
「仲燁!你不配!」古麗兒驕縱的哭嚷聲,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