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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決明

  「……你要吃?」她以為他的炙燙眼神,是針對手中那串……蒲燒鰻。

  沾有甜醬的小嘴,微微啟合,甜甜的嗓,問著:你要吃?

  吃什麼?吃蒲燒鰻?還是,吃她?

  後者竟然比前者……更教他期待?

  蒲燒鰻的滋味,他已經嘗過,所以誘惑力不及她來得大?

  他正要用力點頭,並準備傾身上前,去擒獲抹滿甜醬的紅唇,吃她……

  驀地,她手中的鰻串塞到他掌心,紅棗攏提寬鬆的衣擺,從他身旁跑開,他反應不及,回過神時,她已經跑得您遠。

  「你要去哪裡?!」蒲牢吼吠響亮,在海市裡迴盪。

  想逃?!

  他轉身追去。

  在茫茫大海裡,她以為她能逃往哪去?!

  憑她一隻小小人類,沒靠他的法術,別說是潛水,想在如此深沉的海中毫髮無傷,根本不可能!

  一個不小心,興許就被藏匿暗溝的大魚怪,一口吃掉了!

  他急於追趕,她腳步卻在前方停下。

  原來是要逃,而是看見海市一偶,正進行的一項買賣——

  「快住手!別這樣!」

  紅棗斥著浦子內的店主,要他停止手邊行徑。

  店主是只海姑,魚首人身,口部一對長鬚,不住地抖動,此時魚眼睦圓,朝她望來的眼神,很是兇惡——不過,差蒲牢一大截,她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害怕。

  「小姑娘,老子在做生意,要嘛,拿貝幣來買,不要就閃邊去,別在這裡瞎嚷。」

  海魷男人口音奇特,每說一字,語尾附上吐泡聲,啾哆嗽哆地。

  「你明明是在欺負她!」她控訴著。

  紅棗所見,是海站男人囚禁一名女子,女子年紀輕輕,面容妓麗,水汪汪的眼眸,秋水敬艷,蘊合千言萬語,唇不點朱紅,粉嫩依舊。

  她身姿騁婷,胸盈腹細,存弱得好美,下身不是勻稱纖腿一對,卻是魚尾。

  若在陸路,當屬傾國傾城之姿,莫不教人細細憐著、愛著,哪捨得如此待她?!

  「胡說!我哪時欺負她了?!」

  海站男人濃眉扭曲,幾乎要皺成一團凌亂。

  「你方才暗擰她的膀子,很使勁,故意擰哭她!」她瞧得一清二楚!

  是的,美麗女子正幽幽落淚,眼眶一片迷濛,水霧凝聚,在眼角蓄積成淚,睫兒輕顫,珠兒隨之重墜。

  本是無色無形的淚珠,離了眼眶,一抹晶瑩的白逐漸浮現,越來越濃郁,滑到臉頰時,透時已經乳白,墜下臉龐後,水珠化為真珠,一顆一顆,落入她面前的石盤。

  裡頭,早堆了數十顆。

  「她不哭,我哪來真珠賣?!」海魷男人凶巴巴吼回扶持,再將紅棗從頭到腳瞄過一遍,嘖嘖有聲:「難怪??……不是龍骸城的氏人嘛,才會大驚小對,在我攤位前哆咬——去去去!走開!別檔我做生意!」

  說完,海站男人直接趕人,大手一揮,就要落在紅棗身上。

  粗魯的推勁,被蒲牢攔下。

  蒲牢一記眼神,冷冷瞧去,海魷男人氣勢瞬崩,整個人突然渺小起來,站在高大的蒲牢身旁,懦縮膽怯。

  「四、四龍子……」海魷男人吶吶喊道,蒲牢並不理睬,眼中只有她。

  「你跑這麼急,就趕著來看淚鯨生珠?」蒲牢雙臂環胸,晚她的眼神,像取笑她的見識淺薄,大驚小怪。

  「淚鼓?」原來美麗的人魚姑娘,名喚淚鱗?

  「落淚成珠的一支氏人族系。」在龍骸城裡,算是有名的種類。

  淚蛟族的珍稀,在於淚水值錢,與蚌類養珠不同,蚌珠曠日費時,數年育一顆,淚蛟真珠顯得便利易獲,只消淚蛟一哭,洋珠便可成形。

  泣珠材質雖不及蚌珠紮實,珠體大小、色澤,卻較為統一,適合大量磨製粉末,或是綴飾於衣物上頭。

  有些商人腦筋動得快,捕獲淚蛟一族,直接在市集販售泣珠,現場觀賞淚蛟落淚表演,噓頭大,賣真珠的生意更好。

  「為了獲取真珠,便逼她一直哭泣?」紅棗難以置信。

  「這是淚蛟族的天賦呀,也是他們最大用途吧。」幹嘛一臉氣呼呼?又不是他蒲牢購給淚鯨族這種本領,害他們遭受商人覬覦。

  雖然,他一點都不覺得凝淚成珠有何驚喜,不過是硬化的淚水。

  動不動就掉淚的傢伙,他覺得煩。而淚鯨一族,無論公的母的,總是在哭。

  「這不叫天賦,更不是用途,能讓淚水變成真珠,不代表必須淪為禁裔,失去自由,逼著哭出一顆顆真珠。」紅棗反駁。

  嗓音雖不聞強勢,字字既輕且柔,小臉上,一派認真。

  她又說道:「哭泣,應該是為喜悅、為悲傷、為難過、為心裡那一絲的真情流露而哭,不能變成買與賣……」

  「哭不出來的你,跟人家懂什麼哭泣的大道理?」蒲牢話中不存惡意,只是口直心快,沒經過腦子思索,便率性而說。

  一副老前輩的口吻,讓他想笑,分明就是個嫩娃兒,老成啥呀?

  紅棗靜靜閉上嘴,望向他。方纔,還為淚蛟而忿忿不平的臉蛋,退去所有神色,淡然若水。

  這是什麼眼神呀?!他又沒說錯話,她本來就哭不出來,沒有眼淚,是她自個兒說的呀——蒲牢被她瞧得渾身不對勁,如果她眼神兇惡些,瞪他貌他鄙視他,他還不會這麼……室悶。

  「我沒有淚水,但我會喜悅、會悲傷、會難過……我只是想哭,卻無法哭。」

  她的反應平靜無波,說起話來不見起伏頓挫,訴著她與生俱來的缺憾,彷彿那是別人的事兒一般。

  「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俱……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乾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看見眼淚被如此賤待,我覺得很生氣。」

  生氣?哪裡有呀?表情一點都不像。

  蒲牢只看見她張著大眼,眸中淡定,臉蛋寧靜恬美,沒有怒不可抑的跡象。

  偏偏她越是不噎不鬧,口氣越發清淺,他越是看了皺眉。

  兩道濃眉劍眉,朝眉心收攏,堆成一個蹙結。

  悴,心口那股火,從何而來?

  莫名地,燒了起來。

  聽她說出那些話,像是有誰揪住他的心,往一大壇的酸醋泡進去,嗆到渾身哆嗦,酸得發軟,幾乎衝上腦門。

  「把那只雌淚蛟放出來!」蒲牢轟然回首,怒目相向,心裡的悶氣,完全遷怒在海站男人身上。

  「唉???!放她出來?!」海站男人聽了大驚。

  這只淚蛟,花費他好大的功夫才捕獲,賺了幾天的泣珠收入,哪夠本呀,起碼得再賣個半年!

  龍雕城與人間陸路不同,不能以相同律法規之,並非龍雕城毫無法治,而是海中種族太多太多,弱肉強食,他們可不興那套「扶傾濟弱」、「相親相愛」的仁義道德。

  況且,他對這只淚蛟娃兒還不錯呀!喂最好、最鮮甜的食物,只要她乖乖哭、乖乖生珠,他可是將她當成祖奶奶供奉伺侯哪!

  賣鯨豚乳的人,不也這樣對待鯨豚?同理可證,他靠泣珠賺錢,天經地義。

  「四龍子,您別聽那隻小女娃亂說!淚蛟幫我賺貝幣,我也有付她工資……雖然只有一枚貝幣啦……但、但我跟她是魚幫水、水幫魚,我沒有賤待她,您要我放了她……我一家幾十口魚娃魚孫,可怎麼生活?!」

  海魷男人急忙辯解,要蒲牢收回命令。

  全海市裡,壓搾弱小魚種維生的,不單單他一隻,怎麼只找他麻煩?

  左手邊那攤,在賣錢卵,正對面那攤,簍子裡全是海蟹,等著下鍋。

  還有還有,龍子也正在欺負「弱水」呀……

  「叫你放你就放,你不動手,我來!」區區幾根細細石柵,蒲牢不看在眼裡,指頭一彈,便能輕易震斷。命令他,是看得起他!

  「我放……我放……」海魷男人不敢勞龍子動手,誰知道這一動,轟垮的會只有石柵,而不是連他的店舖、他的腦袋,也給打成粉?!

  不想因小失大,只得合淚乖乖聽話,打開柵門,放出美麗淚蛟。

  淚鱗一獲自由,立即縮往蒲牢身後,視他為依靠,躲看不敢出來,一顆顆泣珠仍不停歇,由她眸間墜下,滾落海間,海站男人心裡抽痛,撿抬泣珠當做補貼。

  蒲牢偷瞄紅棗。

  她臉上沒有流露出喜悅或讚賞,依舊淡看一切。

  這女娃真難討好,不都照著她的希冀,把淚鼓給救出來了嗎?幹嘛連笑一個也沒有?!

  咦?他剛剛在想什麼?

  討好?

  他,討好她?

  對呀,她又沒開口要他多事,沒求他救淚蛟出來。

  是他自己猜想,這麼做,她應該會開心、應該會恢復光彩笑容……

  看見她斂起輕笑,連他都跟著笑不出來了。

  自己在發啥怪病呀?

  「謝謝龍子……謝謝四龍子救命之恩……」

  淚蛟姑娘的頻頻致謝,喚回蒲牢的注意,在那之前,他一雙眼睛全盯住紅棗,壓根沒去瞧淚蛟姑娘半眼,連海站男人啥時收攤走魚,他也沒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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