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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栗和

  「胡老闆你放寬心,現今這皇帝據說跟先帝關係不佳,就算有人問起,咱們給他來個死不認帳,說故事背景在先秦,料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樣。依我看,咱們還是先擔心肚皮,再來擔心腦袋吧。」黃秀才滿不在意地說。

  言談間,一名做雜役的小伙子探頭進來,喊道:「胡老闆、黃先生!有位年輕公子說要找你們談件要事。」

  「叫他等曲子結束了再來,沒見到這裡每個人都很忙嗎?」胡老闆白一眼不分輕重緩急的小伙子。目

  「胡老闆,小的剛剛也是如此說呀,但那公子說等曲子唱完就來不及了。」

  小伙子頓了頓,又道:「那公子看起來來頭不小。」

  來頭不小啊……

  「好吧,黃老弟,咱們去會會他。」胡老闆大步邁出房門。

  甫踏入客室,便見一名俊雅青年長身玉立,看來不過二十三、四歲,內著湖碧緞子中衣,罩著一襲繡工精緻的青蔥袍子,說是外出遊覽名勝的世家子弟,卻又不像;打量半天,實在瞧不出其來頭,只知道大抵是富貴人家所出。

  微一張望,青年身後跟了一名武人打扮的男子,以及三名黑衣隨從。

  胡老闆倏地眉彎眼笑,湊上前去,停在距青年一步距離的地方,討好地試探道:「公子有何吩咐?來人,給公子爺沏壺木柵鐵觀音!公子,這可是昨日才從海外運來的上等茶。」

  那青年客氣一笑,徐道:「胡老闆,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希望待會《徐府雙儷》能改一改結局。目前結局是徐家遺孤立誓要不辱徐家寄望,成為一脈人才,並殺了陷害他家人的首腦是吧?」

  胡老闆瞪大眼,詫異道:「我這戲曲待會才要首演,公子是如何知道結局的?」

  青年道:「這來由胡老闆就免操心了。我改了最後一折,還有一個時辰,勞煩準備一下吧。」他遞出一迭薄紙,取過一半準備好的銀兩,放在桌上。

  胡老闆翻開青年改的結局,那黃秀才湊過來一齊看,兩人愈看愈驚。

  一名小廝恭恭敬敬地奉上香茗,青年謝過他,端過茶杯正要品茗,突然感受到背後熱切的目光,便轉過身,遞出茶杯,向身後武人打扮的漢子笑道:「余平,你愛喝鐵觀音,你喝吧。」

  余平黝黑臉龐上晶亮眼睛感激地看著青年,道:「師哥……你真真是我的知己。」旋即接過蕩漾著迷人琥珀色的青花瓷杯,淺啜一口,心神俱醉。

  讀完劇本,胡老關結巴道:「公子可是與那荀……荀非有深仇大……」

  黃秀才有意無意地用肘子撞一下胡老闆,若無其事地說道:「看來公子不喜我這故事裡的徐非,但這故事純屬虛構,公子又何必跟一個小角色嘔氣呢?況且咱們吃這行飯的,結尾少不了要激勵一下人心才能有賺頭。不過是討口飯吃,公子這樣身份的貴人,想必不會跟咱們計較。」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白花花的二十五兩銀子,笑道:「身為一個寫作者,自然希望作品能受到重視。」

  那青年臉上並無怒意,只溫溫一笑,道:「並非要為難各位,只是替那徐非選了條較合適的路。當然,要如此勞煩眾位長輩,謝禮自然不會少。」說完,便命余平拿出準備好的另一半銀子。

  胡老闆一看,五十兩,不多不少,足夠戲班子過足一年衣食無虞的生活了。

  原本二十五兩就已讓他意志動搖,此刻見雙倍銀子,更是兩眼都看直了。

  他大事拿不定主意,瞥一眼黃秀才,只見黃秀才略略頷首。

  「既然公子展現如此誠意,咱們不領情也說不過去。小青,」胡老闆喚來飾演徐非的作旦。「你第四折的地方重新準備,沒改多少,其餘照舊。」

  那叫小青的作旦哀怨地看了自家老闆一眼,應聲去準備了。

  戲台上,徐非喪父後非但沒嚎啕大哭,也沒唱出「吾將不負父母命」云云,竟爾背過身悶笑,良久,放聲長笑。眾人愕然,皆想:我還道今日來看的是忠孝節義的故事。

  徐非又唱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良辰原該配美酒。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暖帳春宵,芙蓉面俏。生,也歡喜;死,也歡喜。」渾然紈褲子弟死了爹娘,卻仍放縱慾海、思淫作樂的模樣。

  聽眾莫不瞠目結舌,待曲終時,紛紛與左鄰右舍聚成一圈,齊聲指責這不孝的「徐非」。

  「我看這荀……徐非是飽暖思淫慾,把爹娘什麼的都拋到九重天外啦。」

  另一人滿臉惋惜道:「我能明白那小子的心情啦,但他以為這樣就能忘卻一切煩惱,真是縮頭烏龜的做法。」

  人群後,青年聆聽不絕罵聲,嘴角隱隱上揚。這時,一名黑衣漢子走近,在青年耳畔輕聲道:「荀大人,余平差我來跟您說有人找上胡老闆,要他換成忠孝節義版的結局。」

  那青年淡聲道:「哪個受不了結局的儒生吧?」

  「不,是個姑娘,還說願意用手中玉鐲換戲曲結局。」

  這是有心人才會做出的事,青年眼裡冷意陡現。

  「大福,帶路。」

  這青年正是荀非。當年他回中原後,十九歲便入朝為官,至今五年,任太常寺少卿,頗獲皇帝垂青。自五歲失恃失怙後,荀家族人感念荀文解捨身救荀府一家大小,積極培養荀非,要他允文允武,光宗耀祖。

  雖然荀非行事深得皇帝、首輔讚賞,但首輔楊烈因十九年前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心存芥蒂,仍是對荀非保持著戒心。他平日仗勢欺人的事兒從來沒少做,如今年事漸高,疑心更重,食用餐點前必有十人試毒,出門必有大內高手保護。

  事實上,楊烈並無料錯,荀家培養荀非正是以此為目的,要他為父母報仇,而昆曲《徐府雙儷》顯然會壞了這件大事。

  京城現下流行江南風,衣飾偏艷,庭園多植楊柳,就連原本常上大戶人家演出的雜劇也逐漸沒落,取而代之的是蘇州昆曲。若是首輔楊烈等人見著了原版的《徐府雙儷》,定會起防心,進而反過來加害荀非。因此苟非見機行事,讓楊烈誤信他已樂不思蜀,惡習腐爛到了骨子裡。

  當年推他爹娘入火坑的楊烈如今仍居相位,叱吒朝廷二十多年,聲勢如日中天,加之首輔寵愛的小女兒將嫁予年方而立的皇帝,氣焰更是囂張。

  當今大臨皇帝對首輔小女兒楊芙一片癡心,自是也讓首輔一家大小過著帝王般的生活,不僅得以與皇帝共享御醫,還任他調派禁衛軍等。

  楊芙自及笄後身子便不佳,雖然與年輕皇帝彼此鍾情,卻因病體遲遲無法入宮為後。那御醫長是荀家人,因無力治好楊芙,便引咎辭職,而那大臨皇帝,居然也就空著後位等她。

  荀非此次離開京城,正是受命尋找江湖名醫方氏兄妹。

  若問當今誰醫術天下第一?路人中十有八九會說:「自從辣手菩薩九年前喪命後,神醫方世凱五年前發跡,當為現今第一名醫。」而少部分有多一點情報的,還會補充一句:「方世凱可遇不可求,其妹子深得方世凱真傳,正行走江湖中。」

  做事講求效率的荀非自是不可能去尋那「可遇不可求」的方世凱,而是尋其據說現今在江南一帶的方家妹子。

  他隨著大福找到玄關處的胡老闆,只見他對著一名年輕姑娘直嚷著劇本不能改,除非她願意出價高於五十兩。

  那姑娘又說了幾句,將腕中玉鐲褪下塞給胡老闆便逕自走了。那胡老闆摸了摸手中玉鐲,嘖道:「芙蓉種的翡翠鐲,貪財呀貪財了。」一轉頭,卻見那公子面帶笑意走近,一雙俊眸卻冰寒至極,盯得他心底直打顫。

  「公子還……還有什麼吩咐嗎?」胡老闆滿面堆歡,嘴角卻不住抖顫。

  「胡老闆,很抱歉先前沒讓你明白徹底,我想五十兩換小小結局不過分吧?」

  「不過分!公平、公平得很。」他的脖頸越縮越短,滿臉橫肉擠成一團。

  「既然雙方合作愉快,還希望你不要再拿這結局和別人做生意。」他笑道,笑意卻不達眼裡。

  「是、是。我這就派人將玉鐲送還給姑娘。」

  「不必了。玉鐲給我,我替你送還。」他倒要會會這名恐怕是來者不善的姑娘。

  「這玉鐲怎麼看都只值十幾銀兩,胡老闆是見人家姑娘美貌就收了玉鐲?」

  從頭到尾皆靜靜觀看的余平插嘴道。

  「不,胡某豈敢。那姑娘說,這玉鐲值十二兩,就改一小部分劇情就好。」

  荀非接過胡老闆手中玉鐲,沉聲道:「哪一部分?」

  「她、她說就改那些什麼『暖帳春宵』啦、『牡丹花叢思彌醉』之類放縱情慾的部分。」胡老闆小心翼翼地說,深怕踩到老虎尾巴。

  荀非聞言一愕,大福湊近低聲說道:「荀大人,那姑娘還在附近,要不要處理掉?或是擒住她以釣出背後指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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