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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單飛雪

  她敢揭下他的面具,不管當時他臉色有多難看。

  印象中,他對她咆哮過無數次,還常對她種種言行嗤之以鼻,但她仍依然故我,開心做自己。她的心溫暖又無敵,不管曾經怎麼爭吵過,再見面,她又會笑臉迎人,那些惡言惡語,她毫髮無傷。不像他,靠冷酷表情,假裝他是堅強無敵,誰也不需要。她不一樣,她是真的百毒不侵,樂於接納一切,樂於示弱,樂於敞開自己。

  他佩服她。

  這一次呢?應該已經到達她的極限了,這次她應該想清楚了,不要再接近這麼令人討厭的男人了,連他自己都不敢回想,他罵她的嘴臉有多惡毒。

  可是,花露露的話,像跳針那樣不斷在腦子重複。

  他想到花露露,也開始想起另一種人生。

  躺在舊沙發,望著電視機,節目換過一台又一台,竟開始想像,臥在活生生、軟呼呼的另一個人身上。想像中,聞到甜的奶茶味。想像中,發被輕撫,身體被暖熱擁抱,疲倦的眼,粗糙的臉,都讓一個愛他的女人雙手,慢慢撫去所有勞累。

  另一種人生?

  在想像的世界裡,也許他也能有個妻,然後像那些可笑俗氣的,在公園帶小孩玩的中年男人,也把肚子吃得圓凸,也追著兒女跑……另一種人生,會幸福得甜蜜得像他不敢喝的尼泊爾奶茶……原來不能怪奶茶太甜膩,是他自己太苦澀。

  想到這些想像,眼睛就很痛。

  側身,雙手橫抱在胸前,下意識要抗拒什麼。

  另一種快樂人生誘惑他,但是……拋下一切前往,他又要將婉如置於何地?他答應過婉如父母終生不娶,照顧他們女兒,難道歲月過去,就可以拋棄誓言?讓婉如變成這樣的人是自己啊,他必須愛下去,就算愛得虛偽,也必須表演下去。像強迫症那樣,騙自己很偉大的繼續愛下去。

  「我愛婉如,我愛著,我可以繼續這樣永遠愛著。」

  躺在黑暗客廳,他呢喃著,眼角卻狠狠痛著,熱著。

  他突然非常可憐起自己。

  「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給你嗎?那只是一場意外,你還是可以追尋你的幸福……」

  他苦笑,想到花露露的話。

  傻女孩,幸福要怎麼分出去呢?

  ☆☆☆☆☆☆☆☆☆☆  ☆☆☆☆☆☆☆☆☆☆

  「你是不是又吃冰的引肺經卡瘀,寒氣又這麼重,繼續吃冰好了,吃死算了,以後不用來看我,你好不了。」

  才早上十點,楚天馳已經罵哭一位七十歲老婆婆,她的女兒生氣了。

  「楚大師,你太過分了……我媽心臟不好,年紀又那麼大,你可以溫柔點嗎?」

  楚天馳指著門口,果然用很溫柔的口氣慢慢說:「給我滾出去。」

  「太過分了,我們再也不來了。」女兒扶媽媽出去,氣唬唬。

  換下一位進來了。

  楚天馳撥開堆疊的病歷,右手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另一手指著前面座位。

  「坐下,哪裡有問題?我時間不多,講重點。」剛剛那個老太婆,光說哪裡不舒服,就給他講掉半小時,聽到他火大,頭痛死了。

  「好,我講快一點。」這個病人很配合。「我就想說一下那個,就是有個太太第六次離家出走,她的先生趕快登報說——不要回來!你所做的一切,就會被原諒。」

  「花露露?」楚天馳怔住,抬頭,撞見超燦爛的笑。

  「你怎麼沒笑?這個笑話不好笑嗎?巫瑪亞說給我聽的時候,我笑死了。」她起身,橫過桌面,幫他揉了揉正在痛的右邊太陽穴。奇跡的是,他立刻不疼了,就是有點傻了。

  「花露露?」

  「是,又是我。」合掌,彎身,笑嚷:「NaMaSiDe∼∼」

  「幹麼裝病人混進來?」他心下震驚著,她罵不走的啊?

  「我想要講笑話給你聽。」

  「為什麼?」

  「嗯,其實是……昨天害你生氣了,來講笑話給你聽,補償一下。」

  該道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她何必這麼委屈?楚天馳歎氣,椅子一旋,側身,望著窗外天空。

  「你是個傻子。」他說。

  今天很冷,公園被薄霧包圍,搶先預習冬的顏色,樹葉掉光光,樹木換上嚴肅的大衣。花露露,還是明媚得一如早春。

  花露露往桌上一趴,轉頭,左臉貼著桌面,姿態古怪,眼睛往上打量他。

  「那你要不要再聽一個笑話?保證你會笑。」

  「你不用逗我開心。」他看起來有這麼悲慘嗎?

  「這個你一定會笑。」

  他睇她一眼。「如果沒笑呢?」

  「沒有如果,總之一定會笑。」

  「我覺得我不會笑。」但是,看著她的眼睛,已先透出笑意。

  「那我們打賭,如果我說完,你真的笑了,要陪我吃晚餐。」

  「幹麼一定要人陪你吃飯?」他好冷漠,換作別的女人,自尊受打擊,肯定撐不下去,掩面離去。可是花露露不一樣,她還是枕著桌面,還是那樣奇怪地打量他,黑眸骨碌碌地盯著。

  「你不覺得我要回尼泊爾了,大家應該一起吃個飯?朋友不都是這樣嗎?」

  「我覺得……」

  「不要覺得了,總之就這樣,我要說笑話了。」

  他笑了。

  她指著他怪叫:「喉,你笑了。」

  「這不算。」他笑得更厲害了。

  「好,那我說笑話了,你聽著,這是我媽從書上看到,說給我聽的笑話喔。」她跳下椅子,嘰嘰咕咕說起來。

  楚天馳看她來回踱步,講笑話,滿室溜躂,腳步輕靈,眼睛含笑,將單調診間幻化成夢幻情境,他聽著看著,愉快極了。

  她說:「這是個很有名的蘇菲說的笑話,就是有三個人一起旅行很久,快餓死了,他們沒什麼錢,就合資買了一根棒棒糖。但是只有一根,不夠大家吃,所以他們吵起來,爭論誰可以吃到棒棒糖——」

  「不好笑。」

  「唉,別插嘴,我還沒說完啊。後來他們決定大家先去睡,然後看誰當晚作了最棒的夢,明天那個人就有資格吃棒棒糖。」她一直講糖啊糖,他聽到耳朵都甜了。她睜大眼,眉飛色舞演起來。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開始比誰作的夢最好,其中一個基督徒說,喔,我夢到耶穌,耶穌說,哈囉,你到天堂了,恭喜你。那個基督徒說,在夢中,耶穌滿身光亮,我被它接受了,我從沒夢過這麼棒的夢,我到天堂了。」

  他搖頭。「哪裡好笑了?」

  「還沒說完啊!」

  「你鋪陳太長了。」

  「我還沒說完!噓,噓!別吵我。」還生氣跺腳,又噓他呢!

  「好,你快講。」他心裡已經在大笑了。

  「然後啊,第二個是印度教徒,換他說啦,他說夢到耶穌不算什麼,我呢,我夢到我變成了克裡須納,你知道在印度克裡須納像神那麼偉大。這個人說,我夢到他,夢中還有成千上萬的天使圍著我跳舞,我在吹笛子,真是好棒的夢啊。說完了,只剩下最後一個沒講,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你要不要喝水。」他倒水給她喝。「你也該口渴了。」

  諷刺她呢!她撥開水杯,很執著。

  「第三個人是個回教徒,當大家問他,你呢?你夢到什麼美夢?那個回教徒說,唉呀,我夢到穆罕默德,他出現在我夢裡,他罵我呢,他罵我——『你這個傻瓜,還在這裡幹什麼?趕快去把那支棒棒糖吃了!』因為他是穆罕默德,他的命令我怎麼敢不聽呢,所以那根棒棒糖,已經被我吃掉了,I  am  Sorry,哇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大笑,可是笑的是花露露,講笑話的人講完大笑了,聽笑話的人竟一臉無聊。

  他右手托著臉,斜著臉看她,懶洋洋問:「講完了?」

  「嗚……」她蹲下,抱膝,臉埋臂間。「我想哭。」氣餒。

  「那麼……」他食指彈著桌面。「可以出去,讓我看診了嗎?」

  花露露起身,垂頭,駝著背,慢慢走出去。

  「晚上幾點?」他在她背後問。

  她愣住,轉身,瞪著他。

  他微笑,再問一次:「晚上幾點吃飯?在哪裡吃?」

  欸?她咧嘴,會笑了。

  他也笑。「就當是替你餞行吧。」不能放手相戀,至少溫暖告別。

  她微瞇眼,瞅著他,表情有點呆。

  他問:「怎麼了?」

  她搖頭,揮揮手。「晚上六點來找你!」溜了。

  掩門,花露露背抵著門,發怔了。

  楚天馳方纔的笑容,好溫柔。他臉上剛硬的線條,好像融解了。那時,日光在他身後窗玻璃閃爍,害她看傻了。她想,他一定曾經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第十章

  明明再過十天,就要回尼泊爾,可是,花露露真的很活在當下,竟然接了新工作,參加慈善義演,在公民會館的紀念音樂會表演,追悼因採訪,意外喪生的美國女記者INGRID。

  楚天馳好驚訝,沒想到花露露會帶他到這裡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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