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明白了,眼前這男人,不是冷酷無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卻自責地,犧牲所有的幸福,扛起這沉重的負擔。
眼淚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凜眸,拭去她的淚痕。然後像哄小孩的口氣,好溫柔地說:「別哭啊。」
她低頭,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喪。明白他為何抗拒溫柔,對世界充滿敵意,為何眼中有滄桑,眉眼間化不開的憂鬱,為何身體像岩石堅硬,反抗誰的撫觸。他的心讓不幸給綁架了,罪惡感像隻鬼,日夜追緝他。他怕接受任何關懷,只因為稍稍一軟化,他可能就會質疑起扛著的責任,他可能會想拋下那可憐的女人,去抓緊他自己的幸福。
只要他稍稍軟弱了,經不起誘惑……
她能想像,每當他感到快樂或幸福時,他內心就被內疚感撕扯,他活得太分裂,快樂時不敢太快樂,感到幸福時,又會惦念起另一個女人的不幸。
花露露不知所措,對於他的不幸,她完全無話可說了。
楚天馳說:「謝謝你。」
「謝什麼?」她淚汪汪。
「這八年,我沒有一天醒來時,身體是舒服的,沒有一個夜晚好睡的……」他垂下眼眸,微笑說:「除了今天……現在我願意承認,你是很棒的按摩師,之前我低估你。讓你按摩後……我的身體好像被鬆綁,早上醒來,感到很幸福。」
花露露聽了,不開心,反而更心碎。
「楚天馳……」她哽咽著:「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給你嗎?那只是意外,你還是可以擁有你的幸福……」
「我的確可以,但是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誰給她幸福?又是誰害她這麼不幸?」
「你還愛她嗎?」
他被這個尖銳的問題駭住,沒想到花露露問得這麼直接。
他答不出來,想要說還愛著,但發現太虛偽,像故意表演深情。愛?他不知道,對死氣沉沉,毫無知覺的女人整整八年,還愛嗎?
當年他們是班對,相戀時大家還是學生。畢業後,他去當兵,她癡情守候。後來他退伍沒多久,大好前程正等著他們,沒想到一天半夜,臨時接到女友電話,騎車接她回家,就出了車禍。愛,這個字眼,變得太沉重,他不願說謊,也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
看出他的掙扎,花露露說:「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麼對這個世界那麼憤世嫉俗,也知道你為什麼對病人態度那麼惡劣,又沒耐性。因為你沒有愛,你內在是貧乏的,你的溫柔,全被這些內疚和責任義務跟罪惡感吃光光了。」
「你在跟我說教?」他感到好笑,自尊受到打擊。
儘管他面色驟變,眼神露出敵意,花露露還是直率地說著:「你心中沒有愛的能量,又不接受任何人給你愛,這樣你又怎麼可能付出愛給任何人啊?就算對江小姐表現得很溫柔,那也是好虛偽的,你其實在勉強自己,你是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我覺得你心裡很分裂……說不定還很憤怒。」
「其實你渴望愛吧?但又恨你沒有辦法好好去愛誰。現在你只在苦撐的吧?是抱著贖罪的心情,在應付你的宿命。我按摩你時,就感覺到了,你的身體很累很累了,你需要被好好愛著,你愛的能量都用完了,你知道嗎?你已經空掉了……」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他很難堪,心事全被料中,他粗暴道:「你講得很好,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別的女人戀愛結婚生孩子是不是?花露露,不是你的遭遇,你倒說得很輕鬆。」
「沒人要你撇下她啊,你還是可以去愛人,同時還照顧她啊。」
「那她呢?!」他咆哮:「還有誰願意去愛她!你懂我幫她洗澡翻身換尿布的心情嗎?你不過是個小女生,你以為你什麼都懂?你憑什麼自大的評斷別人的感受?你無憂無慮,你懂個屁!」隱藏好的苦痛,一下子全被她戳破,他像野獸對她咆哮,那麼粗野的口吻,嚇到花露露。
她怔在原地,呆望那雙絕望又憤怒的眼色,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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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露露找媽媽訴苦,在巴南家裡,講得又心急又生氣。
「萬一她永遠都不會醒來呢?你相信有這麼傻的人嗎?他可以一邊照顧她一邊好好過他的人生啊,這有衝突嗎?幹麼把自己的生活過那麼累?他為什麼喜歡折磨自己?」她替他難受,又氣他頑固。
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她為女兒舀一碗熱湯,耐心聽完女兒的想法。唉,她愛笑的寶貝女兒,終於也有愛的煩惱。其實楚天馳的遭遇,巴南私下已經告訴過她,但是因為認為這是楚天馳的私事,她並沒有跟女兒說。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沒跟楚天馳洩漏花露露的地址,這兩人,繞一圈,又撞在一起,可見是有緣分的。
「他自己想不開,那也沒辦法啊。」花明月拍拍女兒的頭,安撫她。
「他那個人,死腦筋。」巴南也勸花露露別理他。「你勸他是沒用的,他有被虐狂,你想想,那時候他們那麼年輕,出車禍,不能全怪他啊,那女孩子家人要他負責,他就傻呼呼一直負責,八年欸,讓那女人住最好的療養院,還為了她,跟我拜師學經絡,我是真的有被他感動到。這麼有情有義的人,真的很難得,可是漸漸看他這樣浪費自己的生命,有時也很氣,他就是想不開啦,我放棄了……」
因為楚天馳,愛笑的花露露也憂鬱了。「他好可憐,難道他都不能再去喜歡人了?這樣太殘忍。」為什麼要一直贖罪,明明可以兩全其美,為什麼要拘禁自己?得到幸福,不代表對不起另一個女人,他為什麼要這樣想呢?
花明月問女兒:「你氣什麼?難道人家就一定要喜歡你才對?」
花露露頓時面紅耳赤。「我不是一定要他喜歡我,我只覺得他可以活得更快樂。」
「每個人都有選擇怎麼活的權利,你又不是神,沒那麼偉大,不要想著去改變人家的想法,這樣也很霸道,難怪楚天馳會生氣。你沒有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不幸,才會一廂情願認為他是想不開。如果這樣活著,可以讓他比較心安理得,那又有什麼不對?」
「難道我說那些話都錯了嗎?」花露露歎息,趴在餐桌,很氣餒。奇怪,她很少激怒人,為什麼偏偏面對好喜歡的楚天馳,這麼容易惹他生氣?
花明月笑道:「你是說得很真誠啦,但是,嗯,聽起來像在教訓人,沒有人喜歡聽人家訓話嘛。」
「我是講道理給他聽。」
「道理要是講一講就有用,這世界就不會那麼亂了。而且你幹麼要講道理呢?他可以自己去體會,如果體會不到你說的那些道理,你就是講得再激動再認真,又有什麼用?」
「對啊,」巴南忙點頭。「更何況這些道理,還是從比他小那麼多的女生口中說出來,很糗喔。」
「媽……」花露露唉聲歎氣,轉過頭,瞅著母親。「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嗯……」花明月望著吊燈,想了想。「對一個沒有愛,內在乾枯的人,我想,我懶得去說什麼。」
「啊,就不管他?」花露露哀叫。「那不行!」
「為什麼不行?」
花露露脹紅面孔。「我……我不要……」該怎麼形容?心頭那個酸啊。「我捨不得他這樣下去……」她快要回尼泊爾了,可心裡掛念他的不幸。她不要這樣離開,她會一直牽掛,結果自己也無法好好生活。「如果他想不開,要繼續不幸下去,我就不回尼泊爾了。」
「你有那麼喜歡他嗎?」巴南瞠目結舌。
花露露用力點頭。「不能讓他這樣,不可以。」
糟糕了,花明月看到女兒的決心,花露露是認真的。
「那就這樣吧……」花明月勾勾手指,女兒耳朵附過去,她跟女兒說了一些悄悄話。
「就怎樣?」巴南好奇死了。他看花露露聽了,眼睛亮起來,豁然開朗,拍手叫好,恢復活力。
「沒錯,我懂!我知道怎麼做了,謝謝媽咪。」用力摟一下媽媽,花露露迫不及待走了。
「你叫她怎樣?」巴南急著問。
「又不關你的事,吃飯。」花明月不說。
他哇哇叫:「你這個壞女人,快講,你要害我失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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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馳覺得,有時候,生命讓他感到乏力。
日復一日,過著相同的生活。意外發生後,開始幾年,他還會崇拜自己有情有義。又過去幾年,不得不承認,照顧婉如,變成義務,他的心,荒蕪了。沒有愛的日子,生命嚼起來像無味的塑膠。
而花露露像陽光,甜糖,鮮花,像所有最柔軟的也最芬芳……他心焦如焚般地想望著她的美好。可是當她看出他對婉如的付出變成是一種虛偽,當她直接點破他心中沒有愛,他已經空掉,他很難堪,自尊受損,可是,在事後,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