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菁雲哽咽著。「其實,我心中有數,我已經試著放棄他了,我給別人機會,我開始跟別人約會。只是,他還是很有本事,隨便就讓我哭了。」她笑出來,對於自己這麼沒用,感到很無奈。
「唉,我了啦,感情就是這樣,由不得自己,只能看開點。如果有別的男人對你好,你就別再理楚天馳那個混蛋,他有時真的很讓人生氣,連我都快受不了他。」
「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幸福,他不應該還困在過去。」
「是啊,我也這麼認為,但是,也許我們都不是當事人,才說得這麼容易。仔細想想,那小子能撐到現在,不容易啊。換作我們,可能早就崩潰,或是逃跑了吧?」
「嗯,是啊。」她就是被他那種天塌下,也要咬牙擔下來的魄力給吸引。「謝謝你聽我訴苦。」
「沒什麼啦,對了,你的手已經好了。」
「好了?」葛菁雲動動右手。「真的好了?!」怎麼回事?什麼事都沒做啊?望著年老清瘦的巴南,覺得老人眼睛有亮光,是她的錯覺嗎?
巴南微微笑。「你的筋拉傷了,趁說話的時候,已經給你氣療了。」最高段的手法,是氣與氣接軌,這奧秘只能體會,無法言傳。
葛菁雲驚奇不已,頻頻致謝。
離開前,她問巴南:「你知道天馳……他是怎麼拒絕花露露的嗎?」
「他說,他有女朋友了。」
葛菁雲眼色暗下。「他這樣說?」她黯然,若有所思地說:「他真傻……」
第七章
每天收工後,楚天馳習慣在鋼杯注滿冰啤酒,坐在後門階梯上,對著社區公園喝啤酒。
這是她離開後的第七天,啜飲啤酒,他忽然想念奶茶香。
看著公園奔跑的狗,想起跟花露露爭執要不要收留帥帥,那隻狗,有繼續長毛嗎?想起帥帥光溜溜的模樣,他嘴邊漾起了笑意。又想到花露露一睡就糊塗,那次想弄醒她,叫她起來鎖門,她卻軟來倒去,像毛毛蟲沒骨頭。還想到她動不動就要合掌祈禱,更忘不了,突然被她抱住的溫暖。
想著想著,眼前風景竟然變成她,她的臉,烏黑的眼,她……
「花露露?!」他驚訝。
「在喝啤酒啊?」雙手在身後交握,她彎身,對他嘿嘿笑。
「你幾時來的?」想念的,突然現身,他心虛,暗狂喜。
她覷著他手中鋼杯。「我正好很渴,分我喝一口。」
他遞給她,她捧住鋼杯,不只喝一口,咕嚕嚕嚕暢飲。
「啊、好冰咧。」喝過癮了,對他笑。
他看著,感到恍惚。看她唇邊沾著啤酒泡沫,週身浴著夕光,整個人閃閃發亮,穿著隨便,卻像個大明星。
楚天馳怔怔地看著她,彷彿不相信她就在面前。
直到,重見她的招牌動作。
她突然滑稽地,啪!合掌,閉眼,面對他,祈禱開始,這次,她還加上言靈喔。
「宇宙中的神啊,我知道楚天馳不喜歡我,但我希望他至少把我當朋友,等會兒不要凶我,因為我的自信已經被他打擊到非常低落了。The end。」
「The end?」
「祈禱完所以說The end。」
「講英文?」
「隨便啦,祈禱到最後,忽然覺得用The end當結語還滿妙的。」
「我以為跟神講話要很嚴謹。」
「神才沒空計較那麼多,神很隨興的。」
他哈哈笑,她也笑哈哈。看吧,祈禱有用,他沒擺臭臉,他還衝著她笑呢。
花露露陪他喝啤酒,知道他收工後都會坐在這裡。
因為有一次看完病人時,她趴在窗前透氣,瞥見坐在右邊階梯喝啤酒的楚天馳。發現他這個習慣後,每次聽到開後門的聲響,就會很想溜到窗邊偷偷瞧他。
她常研究他的表情……當他對著公園沉思,啜飲啤酒,她在那張很陽剛側臉,看見憂鬱。他那張性格的臉,眉目間似乎鑿著某種深沉晦暗的東西,那是生活單純的花露露所不能理解的,她才十八歲,還不夠活到能理解他的憂鬱。所有他的一切,在她純情眼中,都化作深邃的謎。
她迷上他,暈頭轉向,一股腦地熱情。所以在揭露她熱呼呼的心時,才會被他的拒絕,狠狠擊潰,從雲端一下摔入地獄。情緒潰堤,身心失衡,原本攜帶很多愛的能量急著要給,戛然而止,使她覺得像被狠狠折斷,漲滿的氣球,瞬間破裂,是這種感覺,讓她不知所措。沉寂幾天,如今冷靜下來,接受失戀的事實,調適好心情了。
今天,刻意路過這裡,想像個朋友那樣跟他SAY哈囉。
對,像個朋友,愛不成,不代表就不能當朋友吧?
她把心理建設好,像個老朋友來跟他SAY哈囉。像個朋友,和他並肩坐,欣賞暮色,聊聊天。黃的雲,粉紅天空,歸鳥成群掠過。公園群樹漸暗下,孩子跟狗,爸爸和媽媽們,有的遊戲有的聊八卦,這時分,一團的和氣。他也難得的,對她很和氣。
「你一口氣把我的啤酒喝掉半杯,太好喝是不是?」
「才不是,是很難喝,所以想多喝幾口,證明真的是很難喝,還是我的奶茶好喝。」
「搞不懂你的邏輯。」他笑了,不知道自己滿含笑意的目光教她看了心頭好暖。
「為什麼要有邏輯啊?我媽常說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她叫我要敞開心胸,歡迎所有來到的……」
「不講邏輯,生活就要一團亂了。」
「可是什麼都清清楚楚,規規矩矩,非常工整,這麼有邏輯,不覺得很讓人抓狂嗎?前幾天巫瑪亞帶我去超高級的名牌服飾店,那地板乾淨得,櫥窗清潔得,衣服掛得整齊得,唉呀呀,嘖嘖嘖,一點生命力都沒有,我一進去,就快不能呼吸,那裡的小姐化妝精緻得像假人,講話口氣,笑起來的樣子,像塑膠做的。我趕快逃了,跟巫瑪亞吵著要回家……我一回家追著帥帥抱,嗅著它的狗味,蹭著它刺刺的新長的狗毛,才覺得溫暖踏實了,你懂嗎?」
「你很怪。」他搖頭,微笑。
「你才怪咧。」
「隨便找個路人問,都會說你比我奇怪。」
「哪裡會,你就很正常了?你也亂怪的好不好?」
他哈哈笑,愉悅地啜了一口啤酒。他想,也許她是對的,混亂,才顯得活生生。她害他這陣子很混亂,但足足有八年多,沒感覺到這樣活生生了。
她著迷地瞅著他笑容,覺得暈飄飄,從沒喝過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態灑落,握住鋼杯的手勢,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機械表。她瞇起眼,很喜歡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為什麼那麼喜歡,這隻手跟別人的手有什麼不同嗎?這男人跟別的男人有差別嗎?
愛真奇妙啊,花露露暈暈地想,將他眼睛鼻子嘴和手拆來看,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然而當那些組成一個叫楚天馳的男人,活生生坐身邊,她就會發熱,心跳很興奮,很想這樣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樣也很陶醉。
她記得病時他指腹緩慢揉按她脹痛的頭腦穴道,一次次,力道沉入深處,那股力,沈而篤定,將她的疼痛化開。
她還喜歡看他啜飲啤酒的模樣,喜歡他嘴上新生的鬍髭,他就著鋼杯暢飲,這些建構出的風景,有奇異的雄性魅力。她看著,臉紅了,忘了時間,著迷地貪看下去。忽然,他轉過臉,逮住她的視線。她嚇一跳,縮肩,撇過臉去,去看公園的大樹。
「那排樹養得不錯喔。」她瞎扯,彷彿剛剛一直都在研究樹,沒看他。
「還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裝模作樣,怎可能逃過他三十歲的男人眼睛。
「你心情好像很不錯了。」不再因他傷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雙手往後撐地,臉微仰,咪咪笑,看夕陽吞沒藍天,耳畔是風聲和小孩追跑聲,誰家的木風鈴叮叮咚咚響,他們面對著同一片風景。不同的是一個臉色酷酷,一個笑咪咪。
他睞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嗎?」還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還沒。」看見她眼中的期盼,他捨不得離開,晃了晃杯子說:「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經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於是,又這麼耗下去。
這對組合,坐一起,在路過人眼中,化作詭異風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軍夾克,硬邦邦牛仔褲,儘管坐姿懶散,仍散發一股敵意,無聲地在暗示「別靠近我」。眼神凌厲,表情嚴酷,一點都不放鬆,好像每分秒都準備跟誰打仗。
而坐在這剽悍男子身旁,兒童似的少女花露露,顯得很突兀。她身體微後仰,雙手在後頭撐地,坐姿懶散。身上穿著軟綿綿民族風寬鬆衣褲,脖子繞一條粉紅絲巾。紫色寬棉褲在風中邋遢,夾腳涼鞋托著,圓滾滾的柔白腳趾,任由晚風輕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