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俺老婆婦女病要開刀,大少爺二話不說立刻放我有薪長假,還動用關係安排俺老婆住進頭等病房,連醫藥費全都付清,普天之下,再遇不到那麼好的老闆了啦!豪邁的廚子柴師傅說到激動處,拿著刀子的蒲扇大掌直揮。
唯一沒說他好話的,是半生華發的元總管,他只是淡淡的笑,眼裡的與有榮焉盡在不言中。
向宅裡的人都很好,雖然她是書向大少重傷住院的禍首,他們卻反而對失隱的她傾心相待,照顧她,對她說了這許多。
讓她不禁想,是不是主人本身的個性寬厚,所以吸引了同樣溫和純樸的人們聚集於此?
因此,即使昨天向大少繃緊的臉部線條再怎麼嚇人,她也不怕,因為她知道,隱於懾人外表下的,是體貼寬容、讓人輕易傾心的溫柔性格。
這樣的好人,怎麼報應全到他身上了?輕歎一聲,舞月覺得內疚不已。
要不是她突然衝出來,向大少根本不會遭此劇變,難怪靜小姐揚言要告死她。而該死的她,卻連自己為什麼會衝出來也不記得。
他,向大少,竟還能對著她笑,若易地而處,別說失明了,光是害她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就夠讓她把對方整慘。
為什麼?檢查報告說她已康復無恙,為何她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將臉埋在膝上,舞月重重歎了口氣。
她像走在無邊無際的空間,看不到過去,也接觸不到未來。這種虛浮的感覺,讓她極度沒有安全感,彷彿一閉眼,自己就不復存在。只有在幫允非決定購買股票時,思慮會自行運轉,那種唾手可得的自信彷彿可以讓她抓到一點點過往。
自己絕不是個簡單人物,這念頭,出現過很多次了。
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初到向宅,再怎麼沒見識的人都會震懾於這棟豪宅的富麗堂皇,和比主人人數還多好幾倍的僕傭,但她卻完全不感到吃驚。
原本不覺有異,但事後回想,才察覺裡頭是可以勘出端倪的。
住進向宅的這兩個月,像她這種毫無關係的食客能有吃有住就偷笑了,但元總管待她極好,還吩咐其他人讓她受盡禮遇。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什麼事都不用做,她該手足無措的,但她沒有,好似她早已習慣這種生活。
會動手幫忙,往往是因為閒得發慌,卻只要一動手,就兵荒馬亂、慘不忍睹,弄得大夥兒不住討饒。
她的家境定可與向宅匹敵,否則,不會接受得如此理所當然。
但,如果她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失蹤這麼久應該早鬧上新聞頭條,怎麼可能至今沒人來尋呢?還是……這都只是她的妄想?不會弄到最後,她只是個好吃懶做的閒雜人等吧?
舞月又重重歎口氣。外表看似開朗的她,其實是將失憶的無助完全隱藏,不讓人發現。
突然,腿上傳來震動。
她一怔,四處尋找,最後才發現是口袋中的手機在動,這是昨天元總管交給她的配備。
向大少找她!「喂?」她七手八腳地拿起。
低沉的嗓音響起。「我在書房,來一下。」說完,立即收了線。
「向大少有令,不陪你玩啦!」舞月立即一躍而起,拍拍身上沾黏的狗毛。「等哪天向大少心情好一點,我再帶他出來陪你散步!」丟下安撫的話語,她快步朝屋內奔去。
一臉哀怨的番茄醬低哼,打了個呵欠,全身甩動,慢吞吞地踱回狗屋。
舞月快步奔過偏廊,直接衝上樓梯,來到書房門前,用力深呼吸,調停因狂奔而急促的呼吸。
要笑!就算向大少會變這樣都是你害的,難過等回房自己再難過,在向大少面前你要永遠保持笑容!舞月不斷告訴自己,等臉上盈滿了笑容後,才舉手敲門。
「向少爺,我來了。」沒等他回應,舞月開門探進頭嬌笑道,隨即蹦蹦跳跳地來到他身旁。
坐在書桌前的向格非正端起咖啡啜飲,才剛含入口中的香濃液體差點噴出。
曾在腦中浮現的形象,如今活生生出現眼前。
她,穿著黑色洋裝,白色圍裙,早已見慣的制服在她身上卻有種無辜動人的氣質,襯著她的靈動大眼,足以撩起男人潛在的、邪惡的征服慾望。
有把莫名的火,在他體內快速燃燒。該死的,除了允非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外,誰會多事到叫她穿上制服?
慶幸不透光的墨鏡掩飾了眼神,向格非低咳了下,隨著入喉的咖啡,將波動的情緒一併掩藏。
「幫我念報紙。」他一指桌上,成疊的報章雜誌堆在那裡。
嘩,好多耶!舞月無聲驚歎,定到他身邊。「要從哪一份開始念?」
「這個。」他伸手摸索,狀似隨手一抽的報紙,實際是他經過選擇的。「念財經版。」
「好。」舞月翻開報紙,窸窸窣窣的,拉開的報紙將她的臉和上半身全都遮住。「只要財經版隨便一個新聞都可以嗎?」她探出頭問,一個沒抓好,報紙掉落,她趕緊伸手去抓,卻反而散了一地,更顯狼狽。
將一切看在眼裡,向格非嘲諷揚唇。「你在幹什麼?」連翻個報紙都手忙腳亂,還敢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不是個簡單人物?
出師不利,舞月小臉微紅,將報紙一把抓起。「報紙掉了……」她忙著翻找財經版,一不小心,又是整份報紙散落,她尷尬得嘿嘿直笑。「又掉了……」
「去搬把椅子過來坐好。」向格非看不下去。「放在桌上翻,不准再掉了。」
「哦!」舞月把牆角的小圓椅搬來,將桌面騰出一片空間,放在桌上翻找,果然順手許多,她馬上找到財經版。「我要開始念嘍!」
向格非單手支頤,似笑非笑地挑眉。「我一直在等。」
怎麼才一開始她就表現得很沒用的樣子!舞月皺鼻,重振精神努力想表現。
「台股在連……漲三日後,指數在六千六百點……『曹』遇……關卡『厭』力,全球再度……嗯……在恐怖攻擊的陰『雨』下……」
向格非怔愕,看到她手指逐字劃過,頭低低的,小臉認真無比,還不停繼續念著。
應該是遭遇、壓力、陰霾吧?她不僅有邊讀邊,甚至還把根本不會念的字省略,他確定恐怖攻擊前一定還有個「籠罩」。
這段文字叫個國小六年級的小朋友來念,都比她還順!
「等等,」向格非打斷她。「你故意的?」
舞月抬起頭,不悅地嘟起小嘴。什麼嘛!她知道自己念得很爛,但她是真心想做好的。
「我、很、認、真——」她強調。她也不懂,為何自己說跟讀的能力會差這麼多?
那張惱怒的無辜表情,讓向格非啼笑皆非。「沒事,你繼續。」他倒想看看,她能落詞落到什麼地步。
「由於景氣復『更』,德國政府今年到目前的稅收大……大幅成長,預定今年可望達到歐盟穩定與成長公約規定的舉債上限……瑞士美僑商會執行長呼、呼、呼……」
「呼籲。」聽她呼了半天還呼不出來,向格非直接幫她接上。
「哦,呼籲瑞士政府認知對美貿易投資的……嗯……關鍵重要性……」舞月鍥而不捨地念下去,卻突然被連人帶椅地往後拖,她驚喊一聲,連忙努力穩住。「這樣我沒辦法念啊!」伸長手仍碰不到桌邊,她不禁抗議。
「你走吧!」他就是不想再讓她念下去,那斷續不成章的文字成了一種凌遲。向格非低歎口氣。是他太笨,竟信了允非和她的話,以為她真有那麼一點才能。
這麼看不起她?!舞月不肯放棄,小手按上他的大腿,輕輕搖晃。「再給我一次機會嘛!」
那置於腿上的溫熱觸感,襯上那雙若有所求的大眼,向格非心震了一下,感覺一股熱流在鼠蹊部竄過。
該死!重傷兩個月的禁慾生活,讓他連小女傭都想染指?
不想廢話,向格非抽了本英文商業雜誌丟給她,打算用最直接的方式讓她知難而退。「再不會念,你就出去吧。」
伸手接過,舞月愣了下。「從頭念嗎?」
「當然。」向格非雙手環胸,等著她垮下小臉挫敗離去。
但下一刻,舞月卻將雜誌捧在膝上,翻過前面的廣告及目錄頁面,用一口純正流利的英文開始念了起來,其中不乏艱澀難懂的商業專用詞彙,她卻絲毫不見遲滯,清脆圓潤的嗓音在書房裡迴響,像篇悅耳的樂章。
向格非難掩驚訝。他以為,她連簡單文字都念不好,應是知識不足,但在她露了這一手後,他相信,中文絕對不是她的母語,所以才會對話上應用自如,卻對複雜的文字感到棘手。
心念—動,向格非用日語開口:「你對這篇報導有什麼想法?」
舞月停下閱讀,靈活的大眼眨呀眨的,「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那,這懂嗎?」向格非改用法語說道。主修企管副修語言的他,精通多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