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沅帝七年
當朝天子天沅因病弱,數月無法上朝,身邊后妃皇子趁隙作亂奪權,暗中培養不少武林能士並納入門下,以待他朝宮變,眾多門下能為己效忠。
朝廷局勢動盪,也牽動中原武林的派系林立和爭擾不休。
加上朝廷各方煽動,凡忤逆不歸順者即以異教論之,於是江湖邪教傳言四起,以訛傳訛,久之,武林漸分出四界所謂的邪派勢力,分別為東界滄海的神龍島、南界朱鳳山的南鳳宮、西界龍蟠山的刀門山莊、北界天山的天雙城。
傳言四界專收朝廷叛徒或特立獨行之江湖俠亡,可四界又各自坐鎮一方,亦不互相連橫,他們自始至終抗衡的目標只有一個——當今朝廷!
龍蟠山刀門山莊位居正方樓宇的議事殿內,刀門的武三護衛,龐大虎軀閒懶地坐在太師椅上,摸著桌上的糕點閒嗑,賊溜地打量佇立在窗口、不知是第幾回睹物思人思到神遊太虛的黑衣男子身上。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怎麼前幾個才收到雲家莊賣女求榮的消息,這兩天他們刀門門主就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怪模怪樣?
武大狼收回視線,搔著銀灰色的蓬鬆亂髮,心裡忖度著該何時「叫魂」恰當,豈知才分神,塞了滿口的糕點餅層嗆入咽喉,引發一陣嗆咳。
「咳咳咳——咳咳——」
有意無意的囂張嗆咳,終是引來黑衣男子不快的凌厲眼色,「大狼?」
「咳,頭兒,我沒事,就、就糕餅層兒不留神哽入喉……」語末,不忘送上一臉無辜。武大狼抄來案上的茶水,仰頭灌飲幾大口。
被打斷思緒的黑衣男子再度斂回眼眸,染滿幽思的黑瞳睇著手中白絹,倏地,他收掌抓緊,心裡似乎做出什麼決定。
「莊內先交給你和蓮笙,我要下山一趟去處理一些事。」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折妥白絹,慎重的納入衣領內的暗層,貼身收藏。
他有兩年不曾再出現在那人面前,即使他們已恩斷義絕,但雲家莊這事卻始終盤踞心頭惹他心煩,剪不斷理還亂。
「頭兒下山是為了哪樁?還是雲家莊送女給皇剛天行當妾的事?」
抑或,二者皆是?
雖說做人小的,還是多做事、少廢話,但好歹自家老大還是得關心,尤其是鎮守龍蟠山的龍頭、堪稱一方霸主的刀門門主刀戒天要親自出關,這事可非同小可。
依他看,八成,喔不,是十成十就是那手絹搞的鬼!
不過,那條娘兒們的手絹是啥時出現的?一年前?還是兩年前?
「得了,這事你無須知道。」黑衣男子語氣不疾不徐。
刀門四大護衛——龍天陽、無歡、武大狼、商蓮笙,現在只剩大狼和蓮笙在莊內。
稍早他已收到飛鴿傳書,得知天陽和無歡他們正在回山的路上。莊裡內務是不勞他操心,現在他只想下山一趟,再會一會那殘忍心絕的人。
「是,好好好。」武大狼舉起三指,佯裝起誓,可免不了還是抱怨:「我說頭兒,莊裡事務可謂悶得緊,好在你還留了個蓮笙給我,不然我遲早悶死。」
「放心吧,明日天陽和無歡就回來,我最遲也不超過三日即回,你就免去一副我苛待你的可憐相。」說著,黑衣男子已持來長彎刀,連刀帶鞘的繫上項背,接著旋身往殿外走去,「這二天沒事少來煩我。」
語畢,他足下一蹬,施展輕功飛躍離去,徒留一臉錯愕的灰髮男人。
「嘎?就這樣?哇哇哇,這什麼跟什麼啊?頭兒、頭兒——」
原本坐沒坐相、癱坐椅上的大塊頭,急忙彈身追出門外,卻僅能瞪著那身背長彎刀、沒入漫天霞海的黑衫身影。
武大狼煩躁的扒了扒發,懊惱地瞪著滿佈彩霞的昏黃天際,半響,他洩氣地垂下肩頭,無奈地歎了口氣,「唉,罷了,下山也好,也好……」
那手絹的主人必然在頭兒心中佔了很大的份量,是頭兒當年中毒回莊後一直鬱鬱寡歡的原因。
不管如何,失常兩年的男人也該是去修理修理的時候了——對症,就得下藥,心病,還得心藥醫啊!
第1章(1)
官道上,兩名轎夫扛著一頂彩紅簾轎,而轎身的後方僅跟著一名家僕。
若非轎子窗幔上貼著秀氣的喜字,這般少了鑼鼓喧天和眾人喝彩的抬轎小隊,著實看不出是支迎親的隊伍。
轎內,新娘子纖纖玉手藏於寬袖內,安分地輕輕扣在腰腹前,一身大紅喜服包裹的窈窕身姿,直挺挺的端坐轎內。
那昔日的如墨長髮,此時已盤在腦後以金墜鳳冠罩著,透過轎窗的紅紗幔,依稀看得透那藏在冠後的清麗容貌,而新嫁娘面容上仔細用胭脂妝點過的五官,更添明艷脫俗、天香國色。
雲若雪靜坐轎內,微垂螓首,滿腹無奈只能化作嘴裡吁出的一聲歎息。
她不知這究竟算不算一場婚禮?
沒有說媒、沒有聘禮、沒有陪嫁、沒有八人抬轎、沒有招搖過市的喧騰迎親隊伍,更沒有人看好和祝福。
她不過是個被男人看上眼,在對方略微施壓下,便被她那貪權嗜貴的繼父急忙趕著送出獻給對方當個沒名沒分姬妾的卑微女子。
而那個看上她的男人,乃當朝皇帝的二皇子——皇剛天行。
若非那日她外出到集市採買繡線,被皇剛天行瞧上,至少此刻的她,還能安然的躲在雲家一隅,在娘親留下的小屋織布度日,永遠不受紛擾,只除了……除了兩年前偶然出現在她生命裡的碩長身影。
思緒倏地斷住,她不敢再多想。
如今,她不過是出了狼口又進了虎口的待宰羔羊,身不由己啊!
似乎冥冥中,她已走上和娘親同樣的宿命,一輩子受命運擺佈。
娘親當年也是因被繼父相中,納作雲家偏房,卻在進了雲家才發現已有爹親的骨肉,當時繼父為討娘親歡心,對她們母女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豈料娘親早逝,讓她這遺腹子的女兒,開始過著受盡欺凌的日子。
她卑微的身份雖承皇子垂憐,卻也僅能以小轎暗自抬入王府。即便入了王府,她的身份恐怕只比青樓出身的姬妾好上一些,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
但這樣已經很好了,至少她遠離了那待她冷漠的雲家。
她想,欠雲家的恩,就當是出賣自己給皇剛家來償還吧!
反正她不在乎,也不痛了。
雲若雪想起臨別前,與繼姐雲碧瑤在房內的一席談話。
「姐姐知道咱們姐妹倆向來情淡,這十六年來,我這做姐姐的也沒好好照顧過你,可怎麼說你也算是我妹子,既然都要過門到二王爺那兒去了,這杯酒就當是替你送行,願你日後在皇剛家生活愜意,討得二王爺憐愛歡心。」
「碧瑤姐,我、我不能喝……」
「難道雪妹對姐姐還有怨?」
「不是的,碧瑤姐莫猜疑,其實是若雪不勝酒力,喝不得的。」
「放心,姐姐知道這點,特別拿來城內吉祥酒坊的梅果酒,這酒不烈,味道淡薄,就是有一點梅果味,雪妹就別再推托,飲下這杯,當是賣姐姐一個人情好不?」
她從不喝酒,但碧瑤姐那番話或許真想祝福她也不一定,所以她還是飲下了。
「若雪別怕,要勇敢,不管之後是好是壞,都會過去的。」纖指略微揪緊裙裾,雲若雪學著娘親的口吻安慰自己。
突然間,她想起揣在腰間那半截青銅令牌。小心取出被齊刀斬去僅剩一半的令牌,她緊緊握在掌裡,彷彿要將令牌上的刻痕深深烙入掌裡,成為抹不去的紋。
青銅令牌本科著一個「刀」字,如今令牌被人以利刀削去一半,刀不成刀。
「現在我只剩下你了,你會給我勇氣讓我撐下去的,對不對?」眷戀的指腹,撫過令牌上幾乎認不出字跡的斑駁字體,逕自端詳一會兒,她才仔細收起。
不知是八月的艷陽正炙,還是因為喝下水酒的關係,加上穿戴繁縛和髮冠沉重,隨著轎身擺動的搖晃,這番折騰讓雲若雪跟著又悶又倦起來。
體內一股散下去的熱氣直襲她的胸口,令她口乾舌燥,沒多久一陣犯暈,便靠著窗沉沉睡去。
熱、好熱,她好難受……意識混沌不清,雲若雪感覺到轎身陡地失去重心的往前一頓,讓她稍稱清醒。
她睜開美目,來不及反應,轎簾就被外頭的持刀大漢粗魯的掀開,跟著雪腕被漢子一扯,身子便被拽出轎外。
身體的不適教雲若雪步伐不穩的踩著裙擺,一個踉蹌便撲跌在地,而發頂上的鳳冠也順勢滑落,散了一肩如墨長髮,將精緻五官襯得更加楚楚可憐。
她強撐起身,迷濛雙眸緩緩掃過四周,赫然發現她不在前往王府的官道上。
轎夫和家僕脖子皆被抹上一刀,倒臥轎旁,汨汨流出的鮮血看來怵目驚心。
「你們是誰?要做什麼?」胸口的燥熱更甚,她難過的微喘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