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女店員轉過身,接過他的點餐單,兩人四目接觸。
這個聲音!這張笑臉!王明瀚心頭大震,過去的記憶瞬間竄出。
很久以前,總是有這麼一張圓圓的臉蛋衝著他笑,大大靈活的眼睛閃動著 水亮的光芒,毫無掩示地流露出對他的仰慕,一張小嘴也對他有問不完的好奇問題;她成天在辦公室裡穿梭忙碌,快樂活潑,不知憂愁,跟任何人都很好相處,有說有笑,直到她被迫離開……
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單純的笑容,更不會忘記她的名字——蕭若屏。
真是她嗎?以前的她只是個小女孩,剪了短短俏麗的妹妹頭,身子單薄得像枝花莖;過了這麼多年,她留起長髮,紮了一條馬尾,身穿印有「來寶麵食」的紅色T恤,明顯鼓出她已發育成熟的胸部……
「你?」他尋回他乾澀的聲音,不太肯定地問:「小姐姓蕭?」
「先生您認錯人了喔。」女店員保持微笑,先覆述一遍他的點餐,又說:「先生請稍候上餐,有需要再叫我們,小菜在那邊請自取,謝謝。」
王明瀚目光隨她移動,就見她跑到櫃檯打出一張點菜單,送到廚房窗口,然後再過去收拾一張客人剛剛離去的桌子。
他起身去拿一盤海帶豆乾、一碟小黃瓜,正想找機會跟她說話,卻見她又捧了一個托盤,三步並成兩步跳上樓梯,往二樓送餐去。
他的麵食是別的店員送來的。他邊吃邊在偌大的店裡緊盯她的行動,試圖在過去的小女孩和這個已然長大的女人之間找出共同點。
好多年過去了,按理她應該有一份正職工作,怎麼還在當打工性質的妹妹 呢?她模樣幾乎沒變,但眉眼之間已不再有昔時的稚嫩……
一通電話中斷他的追蹤,他花了五分鐘上網回信,再要找她時,已然不見她俐落送餐的身影,待他掃光桌上的食物,還是沒看到她。
他拿起帳單,來到櫃檯結帳,趁老闆娘打發票找錢時,問說:「請問一下,剛才幫我點餐的那位小姐,綁一條馬尾,眼睛大大的,娃娃臉,穿一雙白球鞋,講起話來總是很快樂的樣子,我想找她。」
「她收工回家了。」老闆娘謝許碧珠只有一句話。
「回去了?」他悵然若失。「那她下次上班是什麼時候?」
「她來代班的,我工錢算一算給她,她就走了。」
「請問她叫什麼名字?老闆娘聯絡得到她嗎?」
「我不知道,我都妹呀妹呀叫她,她朋友有事就叫她來代班,做一次我就算她一次的工錢。」
老闆娘說的或許是事實,但更可能是有意躲避。她招呼送餐的動作那麼熟練,一點也不像是臨時代班,他再接再厲,遞出名片。
「這是我的名片,下次她過來,麻煩請轉交給她,請她跟我聯絡。」
「吼,總經理!」謝許碧珠看到頭銜,立刻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位高大英俊斯文有禮成熟穩重的總經理,啊出了熱情的笑臉,猛點頭說:「好好好,我一定會叫她跟你聯絡。」
「拜託老闆娘了。請務必告知她說,我找她。」
王明瀚再三叮嚀,這才走出來寶麵食,又回頭看一眼座無虛席的店面,躊躇片刻,終於邁步離開。
一個壯碩的年輕男廚師從廚房衝出來,站在店門前,擦腰瞪眼,直到把客人瞪出巷口轉彎看不到了,才碎碎念走回廚房去。
「又一個自命風流的想追我們妹姐,下次就不給你進來。」
「謝宏道!快做事啦!」廚房裡的老闆謝來寶叫道:「你在後面瞪人家有什麼用?快想辦法把妹呀娶進我們謝家啊!」
「妹姐說我是弟弟,她才不要叫你爸爸……唉!」謝宏道垂頭喪氣,瞄了點餐單,低頭丟下三個麵團。
樓梯走下一道窈窕倩影,長長的馬尾搖擺著,洋溢出她獨特的活潑氣息,紅色T恤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其他店員來得醒目。
謝宏道一看到她,立刻精神大振,動作變得敏捷,飛快地舀了兩勺湯,中氣十足地說:「八桌一碗紅燒牛,一碗半筋半肉好嘍!」
蕭若屏輕抿微笑,正要去端碗,謝許碧珠已把她拉到櫃檯邊。
「妹呀妹呀,你看,總經理耶,想追你的總經理董事長是很多,就是這個最帥啦!」
神奇企管顧問股份有限公司 總經理 王明瀚
蕭若屏迅速瞄過名片,長長的睫毛一眨,隨即移開視線,看著另一位店員過去廚房窗口端餐。
「他煞到你了,好像很急著找你。」謝許碧珠猶喜孜孜地說:「好神奇,不知道他這個總經理開什麼碗糕公司?」
「他顧問的。」
「顧問?顧問?」謝許碧珠看妹呀毫無興趣,拿了抹布要去擦桌子,趕緊拉住她。「別忙了,客人少了,你趕快坐下來吃一頓,哪有讓來吃飯的客人幫忙的道理。」
「我又不是客人。」蕭若屏扯扯身上的衣服,笑說:「我是來寶麵食的終身榮譽員工,你工讀生考試請假也不跟我說,我好早點過來幫忙。」
「你那邊都忙昏頭了,怎能喊你過來幫忙?坐下來坐下來。來寶啊,給妹呀最大的一碗牛肉麵。」
「寶叔,我不這邊吃了,麻煩外帶。嘻,我再多帶幾樣小菜。」
「你還要回工廠?都這麼晚了。」謝許碧珠問道。
「很多東西得整理出來,銀行要看營運企畫書才肯貸款。」
「這不是鄭老師在做的嗎?」
「我叫老師回家,阿公中風,阿嬤身體不好,雙胞胎考高中要唸書,申請的外勞又還沒來,師母在家忙不過來,老師早點回家比較安心。」
「鄭老師也辛苦了。可你整天跑來跑去的找銀行、找客戶,都瘦一圈了。」謝許碧珠憐惜地握起她的手。「你工作辭了,讓我們謝宏道養你,保證把你養得白白又胖胖。」
「謝謝寶姨。這樣吧,我四十歲以前一定嫁出去,好不好?」
「寶姨沒耐心了啦,快!人家帥帥的總經理想追你,還躲什麼躲?趕快給他打個電話,你就算不想當老闆娘,也可以當個總經理夫人啊。」
「總經理?」蕭若屏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總經理有什麼希罕?我也是總經理呀。」
***
福星機械股份有限公司,晚上七點,董事會現場。
「妹總啊,廖老闆說他訂做的機器尺寸不合,我量了又量,明明就跟估價單一樣,他卻拒絕付款交貨。」廠長孫副總越說越氣。
「他就是要砍價錢。」蕭若屏邊聽邊敲筆電做會議記錄。「那時沒簽合約,只憑廠裡的估價單就去製造,現在他說我們寫錯了,我們完全沒立場反 駁。這樣吧,我明天再去跟他談,至少要打平成本才行。」
「總仔啊,我手上還有七家的機器有問題,因為還在兩年保固期,所以我們得吸收維修和耗材成本,算算三十萬跑不掉。」
「我們之前的產品沒做好,該做的服務還是得做。蔣經理,費用你不用操心,實報實銷,麻煩你一定修到好,不要再讓客戶抱怨了。」
「妹總呀,日本那邊聽說我們公司改組,今年不來訂貨了。」
「我晚點就發一封信,說我們福星還是正常營運,請他們放心。」
「若屏,雖然大家共體時艱,只領底薪,可是明天發薪水還是不夠八十萬,我會拜託銀行務必融資給我們。」鄭天誠翻了帳冊說。
「好,請老師費心了。這家不行的話,我再跟老師分頭去跑所有的往來銀行,才八十萬這一點點錢,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家銀行拿不出來。」
蕭若屏坐在主席位子,話說得豪氣干雲,手指卻是越敲越重,好似黏在鍵盤上移不開來。這不就是福星機械目前陷入泥沼的困境嗎?明明是很想拚命爬起來往前走,卻是欲振無力。
抬頭看去,幾位資深的重要主管都是十幾、二十年的老員工了,為了公司,這三個月來,他們一個比一個皺紋多,一個比一個頭髮白,此外還有八十七位留下來的員工仍在工作崗位上努力,被推舉出來當總經理的她怎能不盡心竭力維持住公司呢?
不過……呃,等一下,她開的好像不是董事會,倒變成了主管會議?
她看了旁邊的議事範例,包括選任董監事、決議公司投資營運方針、議定盈餘分派等等完全不知所云的事項,這又要叫她從何談起?
唉,銀行處處刁難,提了營運企畫書還不夠,又說要提董事會決議書,下次是不是乾脆直接說:對不起,你們福星條件太差,不給你們貸款啦。
「這幾年品檢不嚴格,這個後果我們是要承擔下來的。」孫副總趁空喝口茶,不禁歎起氣來。「小老闆天天催出貨,我說不能趕,品質重要,他就不聽!」
「果真富不過三代,混蛋小開接手三年就打壞他阿爸三十年辛苦建立起來 的信譽。」蔣經理氣得口沫橫飛。「以前我們福星的招牌多響亮啊,客戶打電話下訂,做好了直接送去交貨,沒得挑剔的,二十幾年的機器到現在都還在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