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爸爸年紀大了。」王明鴻有意打圓場,以輕快的語氣說:「你就趕快生個孩子叫阿公,爸爸一定很高興。」
「大哥,你確定你的小孩可以叫爸爸一聲阿公?」王明灌冷冷地問。
「明灌!」王夫人正色說:「你不要亂說話,你爸爸會生氣。」
「媽,你自己說……」王明灌欲言又止,最後總算沒說出來。
王明瀚靜靜坐著,不動如山,連睫毛也沒眨一下。
「喲,我怎麼聽不懂明灌的意思?」二姊故意轉向丈夫。「如果小孩不能叫爸爸阿公,那不是說,明瀚跟爸爸沒有關係?」
「明瀚是你弟弟啊。」二姊夫轉過臉,不想落井下石。
「如果不是親生子的話,還能繼承遺產嗎?」二姊仍不罷休。
「你們就是要我趕快死掉,好能分遺產是不是?!」
抖動沙啞的聲音傳來,王明瀚像是被電到似地,立刻站了起來,蕭若屏也陪他站起,望向了眼前的老人——王業集團總裁王兆昆。
這位叱吒風雲、建立起王業集團的大企業家,如今拄著枴杖,白髮散亂,垂垂者矣,長袖襯衫放在褲子外頭,更顯身形消瘦。
王明瀚喉頭哽了下,雙手微微舉起,想要上前扶老人家,卻是凝定原地,難以舉步。
「你來了?」王兆昆看他一眼,面無表情。
「爸……」王明瀚終於喊了出來。
王兆昆沒有回應,逕自走到他那張沒人敢坐的專屬大沙發,陪同他的何律師也在旁邊的擱腳凳坐下來。
「你們要分家產,好!我這就分。」王兆昆拿枴杖用力撞地。
「兆昆,小孩子吵鬧,你不要當真。」王夫人好言勸說。
「我如果今天不分,你就等著我哪天認不得人了,沒辦法做事了,然後申請我禁治產,你好來當監護人管理我的財產嗎?!」
「你怎能說這種話?」王夫人紅了眼眶。
「爸爸,大哥回來了。」王明鴻先是輕拍了母親的眉頭,又說:「我看晚餐應該準備好了,我們全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先吃個飯吧。」
「等我把話說完再吃。」
這時何律師已經在茶几上攤開一些文件,紙張沙沙磨擦聲在突然陷入詭異安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刺耳。
「王明慧,王明麗,王明鴻,王明灌。」王兆昆點了名。「你們這幾年來都已經陸續分到股份,我不會再給你們。至於我名下的集團股份,包括王業電子在內的十五家公司,一半還是我的,另一半給明瀚。」
大家一陣嘩然。每個人都明白,老人家原本就擁有最多數的股份,即使分出一半,還是比任何一位董事多,而明瀚和父親擁有同樣最多數的股權,意謂著……王業電子的董事長不是爸爸就是明瀚?!
「爸,明瀚離家那麼多年了!」二姊立刻發難。「他都不管家裡的事,你怎能給他那麼多股票?!」
「你叫什麼?!以前女兒是不能分家產的,你拿那麼多還有意見?!」
「安靜點。」二姊夫趕快拉拉老婆。
「爸,是要給兒子沒錯啦。」大姊也很快盤算著。「可是這兩年我們幫你扶著王業電子,沒功勞也有苦勞……」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何律師正在處理。」
「我現在請董事長簽署文件。」何律師遞出文件夾。「請在場的各位做見證了。」
王兆昆拿起鋼筆,穩穩地簽下幾份文書。
第7章(2)
王明灌眼睜睜看著父親簽名,再也無法按撩,激動地嚷道:
「爸爸,你這樣分配不對!大哥離家出走這麼久,對我們王業集團沒有貢獻,而且、而且……他又不是你親生的!」
「明灌!」王夫人趕緊斥責一聲!
「誰說明瀚不是我親生的?!」王兆昆陡然變臉,怒目圓睜,碰地重重敲下枴杖。「王明灌你有種再說一遍!」
王明灌臉色倔強,將自己摔進沙發裡。
「王明灌你到現在還在唸書花我的錢,你最好說出你的貢獻!」王兆昆還是氣呼呼地吼道:「你們全給我聽好!我要是死了,就只有明瀚能以長子的身份捧我的牌位,其他人全滾到後面去!」
「你不要生氣,別講不吉利的話。」王夫人走過去,輕按他的肩頭。
「雪櫻?」王兆昆抬起頭來,憤怒的神情一下子轉為疑惑,看了足足有五秒鐘,這才搖頭說:「你不是雪櫻。」
王夫人轉身歎氣,王明瀚身體明顯一顫,大姊和二姊則是面面相戲。
「嚇!爸爸在叫媽媽的名字。」
「是你?」王兆昆循聲望去,看到年近五十的大女兒,撇下了嘴角。「雪櫻沒有這麼老,也沒這麼醜,雪櫻是最美麗、最高貴的。」
「怎麼回事?爸爸把我當成媽媽了?」大姊驚叫。
「爸爸是不是老人癡呆症啊?!」二姊驚嚷。
「爸爸失智?!這問題嚴重了。」二姊夫也趕快問:「何律師,這樣分財產還有法律效力嗎?」
「哪個混帳說我失智?」王兆昆冷冷地環視眾人,立刻讓大家乖乖坐好。
「我頭腦很清楚,你們在想什麼我都知道,想搞怪的給我安分點!」
「這怎麼可以!爸爸老番癲了,今天分股票不算數!」二姊抗議。
「對啊,不算數!」大姊也還想為自己和丈夫多爭取一些好處。
那邊幾個人和何律師爭論法律問題,不時還提到王明瀚的親子關係,而身為今夜家庭會議主角的王明瀚始終不發一語,除了見到父親時站起來外,他就像被釘牢似地坐在沙發上。
他的目光放在父親身上,放在那張出現老人斑和皺紋的臉上,放在戴著翡翠戒指的右手無名指,放在空無一物的左手手指,放在那雙用力握住枴杖浮出青筋的手背上,放在那說話時會略為抖動的身體上。
他不說話,但他緊緊按在大腿上的雙掌已流洩出情緒。蕭若屏輕輕按上他的手,他轉頭看她,隨即改握她的手起身,走到父親膝邊蹲了下來。
「爸,您身體好嗎?」
「我身體很好,血壓一百三十,醫生說我七十三歲這樣很正常。」
「媽媽有在照顧爸爸,的確是不該讓大姊二姊進來吵爸爸的。」王明瀚抬起頭,露出微笑。「媽媽,謝謝你。」
王夫人眼眶濕潤,聲音微哽:「你有空就回家看蒼爸吧。」
「娶到好某,卡贏過天公祖。」王兆昆望向妻子,滿意地點點頭,再看到了蹲在旁邊的蕭若屏。「她是你太太?」
「是的。」
「她眼睛大大的很可愛,她坐在你旁邊,一直在看你,她很關心你,你要好好愛她。」
「爸爸,我會的。」
「你也要好好愛明瀚。」
「好。」蕭若屏在老人家面前只能如此回答。
「老何!」王兆昆突然想起事情。「我文件還沒簽,你快拿過來。」
「董事長,你簽好了。」
「咦!我什麼時候簽的?」王兆昆看到何律師給他看的簽名文件,老臉先是顯得困惑,隨即又喚道:「明鴻,你叫明瀚回來了嗎?」
「爸,我在這裡。」王明瀚輕喚老人家。
「你回來了?」王兆昆始終表情平板,無喜,也無怒。
「是的,爸爸,我回來了。」
***
王明瀚將汽車鑰匙插進鎖孔,兩分鐘後,仍坐在駕駛座上發呆。
「還是我來開車吧。」蕭若屏見狀便說。
他無法思考,只能接受她的建議。兩人下了車,準備交換座位,正巧看到走進停車場的何律師。
「太好了,明瀚你還沒走。」何律師走了過來。「我本來打算晚點打電話給你,約你處理一些手續,順便跟你說些事。」
「我爸爸他……」
「他的身體?」何律師知道他要問什麼。「他兩年前發現自己常常丟東忘西,去看醫生,診斷是輕度神經認知障礙,也就是早期失智,即使有在吃藥,但阿茲海默症的過程是不可逆的,我母親也是這樣,慢慢的就認不得人了,也不知道要吃飯,生活無法自理,唉,最後就走了。」
「不可逆?」
「只會繼續惡化,不會好轉,這歷程可能是幾年到十幾年之間,但有時惡化的速度會突然變快,這也是董事長所擔心的——明瀚,你知道你爸爸的意思吧?」
「他要我保護明鴻,以多數股權牽制住大姊和二姊。」
「還是父子同心啊。」何律師感歎一聲。「其實董事長大概七、八年前就有這個想法,那時他也是怕年紀大了,萬一突然有個什麼,明鴻太年輕沒辦法接班,但他就是拉不下臉叫你回來。」
蕭若屏很想大喊:這對王明瀚不公平!哪有要趕人就趕人,要他回來就回來,而且還是回來扛下一個重擔?真是吃人夠夠的爸爸。
但她不說話,她只是看著他,看到了化眼眸裡交錯的激動淚光。
他的心願就是回家。誠如她也想要圓滿一個家的心願,所以就算她阮囊羞澀,就算她有天大的理由可以將爸爸丟到便宜的靈骨塔,她也要花錢為爸爸媽媽買一個合住的塔位——他的心情,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