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咯咯嬌笑。
「公證簡單隆重。」如今爸爸是不可能出面為他主婚了。
「我們又不是沒錢辦婚禮!你當兵沒空沒關係,我來籌備就好。」
「我出國後,大概不會回台灣,就在那邊找工作定居下來。」
「你不回來?不接下王業集團?!」女友的臉孔開始扭曲。
「我不能……」
「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是王業集團的小開耶!你不回來接班我怎麼跟我爸 爸說?!每次寒暑假我想找你出國玩,你都說要去工廠實習,好了,現在說不接就不接?那我犧牲假期陪你留在台灣是幹嘛呀!」
他離開了大發嬌嗔的女友,他無法向她說出他的痛苦。
疼愛他的阿嬤過世了,爸爸立刻趕他出門,他以為可以從女友處得到慰藉,結果卻是讓他更加煩躁。
二十三年的親情算什麼?三年的愛情又算什麼?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抓得住的感情?
他無處可去,整個人鬱悶到快瘋掉,抱著最後的希望,他找到了念研究所的大學同窗辛紹峰,正巧當兵休假的姚克鈞也在那邊,他們是同班實習分組的三人組,曾經一起熬過許多個跑資料、趕報告的夜晚。
他們先到籃球場和別人玩三對三斗牛,他沒有休息,三人組也沒休息,換了對手一場又一場打下去,他汗水直流,滲進了臉頰傷口,他不覺得痛,繼續跑,繼續流汗,繼續消耗他無從發洩的體力。
天黑了,別人都回家了,他還在拚命運球上籃,辛紹峰搶過他的球,他再搶回來,繼續上籃;姚克鈞搶下籃板,丟了球,和辛紹峰兩人一左一右架他離開。
來到紹峰的住處,兩罐啤酒下肚,他開始說話,吃一口菜,大灌一口酒,說著說著,他哭了,再狂灌啤酒,大聲說話,大聲哭吼,控訴老天鴻何要如此待他!兩個好友默默地陪他喝酒,聽他說話,最後,三個大男生喝到爛醉如泥,睡倒在客廳地板。
一年後,他退伍,出國。他密集修課,日夜唸書寫報告,當作是提前進修他所計畫的企管課程,一年之內便修完所有學分,拿到學位。
他回到台灣,回公司找兩個姊夫,探詢爸爸的近況,又順便去見了過去實習部門的同事;他心裡仍抱有一線希望,盼爸爸知道他這麼努力,會回心轉意,叫他回家。
當天晚上,何律師找到他,說董事長知道他回去,非常生氣,傳話要他以後不要再出現,然後再以長輩立場勸他暫時遠離仍在盛怒的父親。
他終於放棄挽回,黯然返回紐約,接下等候他回覆的華爾街銀行工作,從此成為一個沒有家的海外遊子。
他將心力放在工作上,因他鉅細靡遺的專業判斷,屢屢協助公司度過經營危機,很快就在銀行圈闖出了名聲。
每年的聖誕節,他會寫一張卡片回去。他知道秘書會處理爸爸幾百上千張的應酬式卡片,爸爸可能看不到,但他只想盡到問候的心意。
三年後,一家國內銀行的總經理到紐約參訪各大銀行,知悉他的專業傑出表現,一再邀請他回國;他考慮了一個月,收拾行李回到故鄉。
家人都知道他回來了,爸爸或許也知道,他改了聖誕卡上的地址,依然每年寄出。
他在台灣重新開始,他是王明瀚,銀行的協理;他不再和王業集團有任何關係,也絕口不提王業,誰也不知道他曾經顯赫的出身。
做了三年,工作過上了施展不開的瓶頸,剛好辛紹峰和姚克鈞也想轉換跑道,於是三個臭皮匠聚在一起,決定結合彼此的專業,成立了神奇企管顧問股份有限公司。
回來很多年了,事業已小有成就;但,他還是一個沒有家的遊子……
***
蕭若屏踩下煞車,車子停在一棟高級大廈前的停車道。
聽著他的過去,她都差點握不穩方向盤了,更何況是經歷這一切的他。
她的心一絲絲地抽痛起來。難怪!難怪他總是不願意談自己,在他成熟穩重的外表下,藏著太多難以說出口的家務事了。所以,他守著對不是父親的父親的承諾,一個人遠遠地離開了原生家庭,度過了十幾個孤獨的新年,而在那問太過簡潔的公寓裡,又有多少難以成眠的夜晚……
她無法置評,那是他的父親,她能做的就是安靜傾聽,再送他回家。
「我去找停車位,等你出來再打電話給我,我開過來還你。」
王明瀚望著大門,不知是否聽到她說話,久久不語。
這不像是機敏果決的王顧問,她遲疑半秒,身子靠了過去,張開手臂,輕輕抱住他的腰身。
「王明瀚?」再輕聲喚他。
她的擁抱令他有了反應,回過頭來,伸手便握住了她昀手掌。
「若屏,你陪我進去,好嗎?」
「可是……」那是他的家庭聚會啊。
「你陪我。」
路燈照射下,他左臉頰上的淡疤隱約可見,他需要她,她義無反顧。
「好。」
經過通報,拿到了臨時停車卡,他這才能開車回到自己的家。
來到最上層十六樓,二十坪大的客廳坐了一堆人,沒開電視,沒人說話,氣氛僵滯,他們的出現讓大家全看了過來,也掛起了客套的笑容。
「明瀚,你總算回來了,這位是……」大姊喊道。
「她是蕭若屏。」王明瀚選擇最適合她出現的身份。「我的未婚妻。」
他為她一一介紹在場的親人,蕭若屏立刻由他們的座位分出三派。
大姊、大姊夫和他們的兒子坐在一起,二姊、二姊夫和三子王明灌又是一派,然後是夫人和二子王明鴻,他們則是變成第四派人馬。
「蕭小姐是哪家的千金?」才剛坐下,二姊馬上問話。
「我是福星機械的總經理。」蕭若屏大方地回答。
「什麼秋星機械?沒聽過。」二姊一副審訊的口吻。「你們公司多少人?年營業額多少?一股幾塊?」
「我們公司目前一百零八人,今年預估——」
「呵,王業電子一個業務部門就一百名員工了。」大姊插話進來,轉向當總經理的丈夫,笑說:「要你管這麼龐大的事業,真不簡單啊。」
「是哦?」二姊不甘示弱,「員工多卻做不出成績,接的都是賠本生意,業務量大有什麼用?一個不會賺錢的總經理比冗員更可怕。」
「電子代工業削價競爭很厲害,我們能接到訂單算很好了。」大姊夫畢竟有他上市公司總經理的氣勢。「我們這麼努力在做,最怕的就是有婦道人家不懂經營,掛個董事名義就到董事會亂放炮。」
「姊夫啊,不是我老婆愛放炮。」二姊夫目前「屈居」關係企業的總經理,笑得陰側惻的。「連不懂財報的菜籃族都知道你不會賺錢,害我們王業的股價直直落。嘿,總經理可不是終身職喔。」
「姨丈,」大姊的大兒子說話了。「我爸爸重視的是集團整體利益,要不是我們接單,你做下游OEM的會有業績嗎?請不要以偏概全。」
「這裡沒有第三代說話的餘地,你閉嘴。」二姊不客氣了。
「我是業務一部的副理,我是就事論事。」大甥兒也很強硬。
「我這兒子是會做事的。」大姊得意地說:「而且還比他的小二男舅、小三舅舅更早進集團,憑著本事升上副理。明鴻、明灌啊,要好好跟你們的甥兒學學。」
三舅就三舅,不用再冠一個『小』字。」二十二歲的王明灌年紀最小,講話聲音可不小,脾氣更不小。「在王家講的是輩分,就算吃飯,還輪不到外孫坐主桌。」
「明灌,大姊看你好像還沒轉大人,應該沒辦法生內孫吧。」
客廳氣氛劍拔弩張,人人各有表情,各在隱忍,卻不約而同將視線轉到最
有可能最快生下內孫的王明瀚。
王夫人雍容華貴,小兒子被諷刺了也面不改色,客氣地開了口:「不知道蕭小姐跟我們明瀚交往多久了?」
蕭若屏還在想答案,王明瀚立刻代答:「十年。」
算了,隨他去編,今天她是一個沉默的配角,她只是陪伴他。
「明瀚,你要結婚了怎麼不跟我們說呢?」二姊夫問說。
「他不好意思說吧。」二姊打量蕭若屏,已拉攏到明灌的她有恃無恐。
「以前好條件的證券千金不要,找了一間沒名氣的小公司的小小姐,你到底幾歲啊,可別是拐了人家未成年少女。」
「哎呀,明瀚我看這樣好了。」大姊自以為好主意。「你們結婚後,蕭小姐不如把你家公司並到我們王業集團,我們有的是專業管理人才,會照顧你家的生意,你就好好在家裡當個少奶奶。」
蕭若屏不回應,也不生氣。
若是幾個月前,她早就跳出去槓,說清楚事實,但現在她已懂得保持冷靜,靜觀其變。
這家人講的每一句話都充滿算計,笑裡藏刀,居心叵測。天啊!她有個問題爸爸還是小意思,這戶姓王的有錢人家才是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