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宴客廳裡的熱鬧喧嘩,公主府另一側的花廳裡卻安靜得就算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得見。
屋裡坐著兩老一少,僕婦和侍女都罕見地被遣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
萬玄斜斜坐在上首的太師椅,髮髻上帶著金冠,通身氣派架勢狂妄不羈到了極點,反觀拄著龍頭枴杖、滿頭銀絲白髮、長髻兩邊各簪三根黑漆金鏤鳳紋金釵的貞老太君和一派清風明月的駙馬寧缺卻坐在下首。
貞老太君活了一輩子,從來只有晚輩百官向她磕頭的分,像這般謹慎小心坐在下方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頭系絨面鑲綠翡翠抹額、身著官錦紅鶴綾襖子,頸上還有一塊鴿子蛋大小的玉脾,神情迷惘還帶著少有的侷促,像是怎麼都看不厭地瞧著萬玄。
和妻子幾天幾夜沒睡的駙馬,頭髮和鬍子都已花白,但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身著墨色秀竹蒼松錦袍,顯得華貴又不失親和。
「父皇……」貞老太君沒什麼底氣地喊著。
她喊的人是萬玄。
一個垂垂老矣的貴婦人卻喊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叫父皇,任誰來聽都覺得太詭異了,可她的神態就像一個時光久遠到幾乎快忘記她也曾是個有爹有娘、年華髫齡的小姑娘。
那時的她很小,小到少有機會可以見到日理萬機的父皇,她只記得父皇是個讓人尊敬和恐懼的人,他從來不曾對她笑過,卻給了她「元貞」的封號,表示對她的喜愛。
他「薨」之時,她還不到三歲。
不到三歲的孩子能記得住什麼?
能,她記得唯一一次坐在父皇膝上,玩著他從不離身的九龍玉珮,她顫巍巍地翻看,在玉珮上勾勒出的九龍當中,於第五條龍的腹部看見一個甲骨文的「玄」。
那一次獨坐父皇膝上的她曾天真地問父皇,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那玉珮上頭,年輕英俊的父皇只是摸摸她的頭。沒幾天,服侍她的小太監送來一隻玉盒,裡面裝著雕有九凰的玉珮,雖然不是她想要的龍佩,但後宮的孩子獨獨她才有,她心滿意足地抱著那盒子睡了好幾天的覺。
可年輕力壯的父皇忽然「薨」了,消息傳出來,突兀的令整個皇宮蒙上厚重詭譎的陰霾。
怎麼可能,日前掃平番國的父皇才帶著二十萬大軍凱旋歸國,她雖然不能上城樓去湊那舉國歡騰的熱鬧,但小小的心靈卻以父皇為傲,只盼著慶功宴可以見著那英明神武、風姿不凡的父皇。
然而,小孩子其實是最敏感的,宮女和內侍們開始坐立不安,只要見她不注意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些粗心的小宮女以為她什麼都聽不懂,也不避諱著她說嘴,說父王班師回朝那日,一向頗為得父皇寵愛的綠貴妃死在他的清涼殿中,死狀淒慘。
皇宮裡不乏死人,她對那趾高氣昂、眼睛長在頭頂、老用鼻子和她說話的番國貴妃沒什麼感覺,但是那些侍候她的嬤嬤和大宮女連眼神都不敢有所交會,就怕一個不小心會洩漏還是觸動什麼,招來橫禍。
這就有鬼了。
她一個個找來問話,逼她們吐實,那些奴才只會跪了一地的求饒,把頭磕破了也說不出半句她想聽的話。
然後宮中便傳出皇上殞天的消息。
皇宮很快讓禁衛軍接管了,沒有自由進出的令牌,她除了寢宮哪裡也去不了,可她仍舊感受得到處處風聲鶴唳,一入夜,金碧輝煌的宮殿宛如一座鬼城。
她像無頭蒼蠅般走投無路,只怪她年紀幼小,身邊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如果她的母妃不是一生下她就歿了,她起碼還有個可以握住她的手,給她安慰的人,可是沒有了,她連父皇這個最後的倚仗也沒有了。
她成了皇家孤女。
她想爹啊……父皇……她的父皇……
無人看見她的心痛如絞和眼淚。
那些國家大事她不懂,但是當皇兄被匆促推上監國的位置時,他會驚惶、會害怕嗎?
她一直沒有機會把這話問出口。
金碧輝煌的各處殿院都掛起了白幡和白燈籠,百官服喪,但那又如何,身為父皇唯一女兒的她,最終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等她年紀稍微大些,想回過頭去調查父皇真正的死因,許多東西卻早被湮滅在時光裡。
年年月月,歲月如白駒過隙,她老了,白髮蒼蒼,對父皇的死早已放下,可那個爹爹居然死而復生的出現了,面目一如從前。
這是怎麼都令人想不透的事,她依稀記得,父皇從來不對修仙一事放在心上,對鬼神更談不上敬畏,她百思不得其解,父皇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真的成仙了?
那一日,父皇遣車來接她,她乘著朦朧月色去了整個大創朝無人不知的府邸,雖然有駙馬陪同,父皇卻只見了她一人。
在綠蔭深深的書房裡,她見到了和父皇一模一樣的青年,他的手心也有一顆硃砂痣。
她心裡的震撼和不敢置信之甚,最終,她是腳步笨拙地讓駙馬扶著上車,回了公主府。
駙馬一口咬定那青年是個騙子。
她問駙馬,青年想騙她什麼?
青年的財力不輸她,難不成騙色?
她都這把年紀了,說出去會笑掉旁人的大牙。
她告訴駙馬,他沒見過她的父皇,當然這麼說。
駙馬這才靜默不語。
第十四章 父女久別重逢(2)
萬玄睨她一眼,「都說我已經不當那勞什子皇帝了,別這麼叫我,讓人聽見要砍頭的。」
「誰敢砍您的頭,要兒第一個不依。」
「我說丫頭,你確定要這樣畢恭畢敬地和我說話嗎?」
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叫她丫頭了,父皇那一輩的人都已仙去,和她同輩中人也只剩下寥寥無幾,還真沒有誰叫得起這丫頭二字,但是她聽著,枯老的心裡卻湧起一股酸澀。
「我……要兒還不習慣嘛。」
萬玄撫掌大笑,「別彆扭,也無須刻意,你都子孫滿堂了,還要你回過頭來叫我爹,這是為難了你,隨意吧,不如叫我名字就好。」
「不,您是要兒的父皇,就算外人在,我也能叫,沒什麼好避諱的。」萬要兒在少女時就是倔性子,這些年被環境歷練、讓子孫漸漸磨平了脾性,卻也不是真的就溫柔謙和了,她堅持的時候,怎麼樣也拖不動她。
「私下你就喊爹,在外面就喊名字。」萬玄瞄了一眼寧缺。
寧缺吁了口氣,這還差不多。
萬玄可是人精,他哪會看不懂這位駙馬對他的不以為然和憂心。
「要兒,這些年,你過得好吧?要是駙馬對你不好就回家,爹養得起你,別忘記你可是有娘家的人。」
萬要兒的眼紅了,活到這把年紀,駙馬體貼溫柔、一家和氣,她可說是一生順遂,爹這是擺明了在挑撥她家駙馬的脾氣啊。
這一想,她又掩嘴笑了。
萬玄逼得這位年少時名動京城的寧公子坐不住了,可是「岳父」二字卻怎麼都無法從口中吐出來。
「要兒是我的妻,誰都別想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帶她走。」寧缺強硬道。
「表面看起來像軟腳蝦,性子倒還可以。」萬玄涼涼地給女婿下了評語。
寧缺的心頭真是氣啊,妻子這麼容易就受這男人煽動,瞧她那臉紅紅又滿臉崇拜的模樣,難不成這男人真的是自己的岳父?
這麼一來,無形的壓力頓時壓了下來,他心裡沒那麼篤定了,要是對岳父不敬,妻子是會發怒的,夫妻那麼久了,他知道她心底不免有些遺憾,那遺憾就是來自這年輕人。
女子天生對父親總有些難以名之的迷戀和崇拜。
這男人要是真的發瘋把妻子帶回那座府邸去……不行,說什麼都不行!
「好吧,時間也不早了,要兒,你是不是該出去見客了?」來公主府和女兒敘舊可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他的重點在另一個人身上。
那女子告訴他,總得相信某些人。
於是,他賭了。
因此,他得回了世僕和女兒。
那麼,他可不可以再奢望一回,奢望能擁有一個想跟她成親、想跟她生孩子、想聽她嘮叨的女子?
他想要那樣的生活。
「爹,您真性急,要兒早就吩咐下去,我那幾個孫媳婦都看著呢,不會怠慢那位姑娘的。」
爹說他需要那位姑娘,那麼她當然要竭盡全力辦妥爹交代的事。
萬玄聽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那姑娘真有爹您說的這麼好?」這個爹和她以前熟悉的父皇有些不一樣,他多了些人性,以前的高高在上與遠不可及彷彿被什麼洗滌了,然而,這樣的朗若春風更讓人想親近他,若不是她老得不敢那樣做,她還真想賴進父皇的懷裡當一回小女兒。
「小孩子問這麼多做什麼?!」萬玄有些羞惱,他忘記他的要兒已經不小,是老姑娘了。
萬要兒聽了一點也不惱,「爹要我拉紅線,總得讓要兒知道那位姑娘到底哪裡值得爹爹惦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