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傳到徐明珠耳裡,他將洪姨娘叫來痛責一番,訓斥她竟是如此教女,早知道剛生出來的時候就不應該因為她苦苦哀求而讓她留下孩子,就該放到褚氏的名下養,起碼不會養出此等涼薄毫無良心的個性。
洪姨娘氣得肝痛,回去大哭一場後,抱著徐芳心怨道:「千萬莫給人做妾,哪怕再怎麼窮再怎麼丑,好歹嫁人做正室都比做寵妾強。」
殊不知徐芳心可是心比天高,她撇撇嘴,憑自己的容貌,要在天潢貴胄聚集的京裡找到如意郎君簡直就是唾手可得的事,姨娘根本不必操這個心,況且,她以後的夫婿肯定會贏過徐瓊一百倍、一萬倍,把她踩在腳下。
她一心沉醉在未來的情境裡,對於自己推了徐瓊一把以致她差點喪命的事並不感到歉疚,徐瓊活下來了,她還覺得這個嫡姊不如死了好。
第十二章 落水受風寒(2)
徐瓊落水的事,第一時間就傳到萬玄耳裡。
他的臉上一片戾色,眼裡頓時一片血紅,心頭發緊的感覺冒了出來,壓都壓不下去,「我讓你護著她,這就是結果?」
「屬下願領責罰。」獅子單膝跪地。
「下去領軍棍五十。」萬玄冷酷得毫無人味。
浮生不知有多久沒見過大君的臉上出現這種噬人的神色,軍棍五十打下去還有命嗎?
獅子微不可見地顫了下,卻一句都不曾辯駁。
「你親眼見到徐家那庶女將她推下船的?」
「屬下親眼目睹。」獅子的聲音宛如金石,鏗鏘有聲。
「先領五棍,餘下的再跟你算,皮給我繃著。」現在不是罰他的時候,獅子一夜來回,不知病著的徐瓊這時可安好?
獅子沒想到主子居然法外開恩,他按下激越情緒,向萬玄行禮,下去領罰了。
內室裡,萬玄冷哼一聲,踱了兩步,一個兔起鵲落,縱身跳出窗戶,窗牖只留一道流星也似的影子,疾迅異常地消失在浮生面前。
浮生遲鈍地睜人眼,大君居然把他撇下了,「大君,您要去哪兒啊?您忘了捎帶上奴才了,等等奴才啊。」
慢著!他腦子進水了嗎?怎敢叫大君等他?
大君要上哪兒去啊?
哪裡還敢怠慢,他三步並作兩步就追了出去。
徐瓊躺在船艙裡,忽冷忽熱的高燒讓她睡得昏昏沉沉,春娥、曉月和顏舉輪流守候著,替她更換額頭上的濕帕子,爐上的火從日到夜沒熄過,熬著的藥汁噗嚕噗嚕響,空氣中瀰漫的都是濃濃藥味。
因為日夜擔心看顧,倚著艙門的曉月累得直打盹,鼻端忽地傳來一陣好聞的香味,也不知怎麼了,她就這麼迷迷糊糊地支著頭睡了過去。
萬籟靜寂,耳畔只有湍水撞擊船隻的聲音和遠處偶而響起的猿猴鳴聲,夜與燈火的交會斑駁處踱出一道人影,全無聲息地鑽進徐瓊的船艙。
徐瓊睡得極為辛苦,額際一下是冷汗涔涔,一下又熱得如同火裡烤肉,冷熱交織令她渾身濕得宛如剛從水裡撈起來,腦子裡來來去去都是她丟失了的過去記憶。
她像具沒有知覺、沉在湖底的行屍走肉,一段段時光從混濁的泥沙中泛起,又掩進水色中。
曖昧渾沌裡,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睜不開眼,也無法回應,又冷又冰、又熱又烤的身子像是被摟進一堵溫暖結實的懷抱,她的背上有人輕輕安撫拍打,耳邊有人呢喃著道:「不怕不怕,有我在……」
不知為什麼,她如同孤舟漂泊的心就逐漸安穩了下來,像迷失大海中的小船找到了避風港,靜靜地停泊、安定地歇著。但是,彷彿灌了鉛的眼皮還是睜不開,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宛如溺水抓到浮木般,顫巍巍地勾住那人的袖子,像攥著什麼寶貝似的,捏得死緊,接著又意識全無地沉入茫茫的黑暗虛無。
翌日,端著熱水進來的曉月發現徐瓊身上的衣裳和床褥都換成乾淨的,床邊還有件過分寬大、顯然屬於男性的紗衫。
「大姑娘,您可醒了,身子覺得如何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坦的?您這衣裳……都怪奴婢昨夜睡死了,這是春娥替您換上的?」
徐瓊的思緒還不是很清明,臉色也還不是很好,她懶懶地靠著曉月替她在背後墊上的軟枕,不置可否地搖頭,喉嚨一片乾澀,她舔舔嘴皮,「給我杯水。」只是幾個字,聲音相當沙啦。
她和曉月並不知道,昨夜她渾身汗濕,是萬玄喚來朱雀替她換了衣裳——
「你看著我幹麼?我走不開啊。」萬玄兇惡地瞪著朱雀,這丫頭的眼裡竟然晃著不以為然。
哼,他要是不守禮,何必叫她來?
朱雀看萬玄已然站直,床上那烏黑的小腦袋死氣沉沉地躺著,五指卻是抓牢了主子的衣衫不放,多看了一眼主子難看的表情和撇開的臉,她不自覺地閉上欲言又止的嘴。
只不過,她還是暗罵了句,主子哪是什麼走不開,把那小姑娘的手指掰開不就得了?
不知是因為燈光不明還是沒那膽子直視主子的目光,她好像隱約瞧見主子雙頰有可疑的暈紅。
然而醒過來的徐瓊完全不知道昨晚有過這件事,這段小插曲就這麼神鬼不知地抹過去了。
曉月一聽小姐要喝水,忙不迭倒了滿滿一杯,徐瓊接著,一口氣喝個精光才覺得喉嚨舒坦了許多。
服侍徐瓊洗漱又喝了藥,曉月道:「大姑娘醒了,奴婢這就去向老爺報訊。」
徐瓊發現自己一想說話,喉嚨就癢癢的,剛剛喝藥的苦味還留在舌根,索性點頭當作允許。
曉月出去,床艙裡安靜了下來,因為動彈不得,徐瓊只好看著窗外的晨色從遠處一點一點亮起來,然後發現自己手裡一直攥著一件衣衫。
她將這件上好紗衣攤開來細看,這明顯不是她的衣裳,是男裝,一思及此就想把那衫子丟開,但是衣料輕逸柔軟,瞬間擦過她的鼻端,她的手凝住了。
衣衫上似有還無的味道帶著她曾經熟悉無比的皂香,乾淨又溫暖。
她被熏得眼熱了。
不是夢,不是幻想,那個人昨夜真的來看過她。
她抱著衫子,指腹自有意識地劃著布料上的細緻紋路。
他來了,為什麼不喚醒她?
很簡單,男女有別。
再看看自己身上被換掉的衣服,她沒有尖叫也沒有害羞,而是蹙起了眉頭。
萬玄是如何知道她落水的事?是獅子嗎?
她的眼神放空,出神的想了一會兒,接著溫吞吞將衫子折了起來。
是的,她,想起來她是誰了。
打從有記憶開始,她的玩具就是窯土,她住在鶯歌,家裡世代開著窯廠,從曾祖父那一輩到父親手上,窯廠幾回更迭,衰敗爬起又掉進谷底,從來沒有誰想過要改行換路走。
等她懂事之後,知道要看別人的眼光臉色,漸漸開始覺得,所謂的「堅持」說起來很美,現實卻步步逼人。
自己的家境並不怎樣。
窯廠和店面都是向人租來的,她很少享受過「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的氣氛,她的那個家總是擺得滿滿噹噹的,藝術花瓶、仿古花瓶、茶壺、家庭器皿、裝飾品,以及滿坑滿谷工業用的精密陶瓷,每逢假日,他們住的那條街就會擠滿不勝其數的遊客。
而她就必須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情,顧著店舖,哪裡都去不了的她從小學到高中都沒能參加過一次畢業旅行。
她是家中獨女,上頭還有個哥哥,卻從小就被告誡要繼承家業,因為她有天分。
她才不要,她受夠了這種沒有半點私人生活的家業,繼承家業不是男人的事嗎?跟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好不好。
於是,她高中畢業就用自己苦苦存來的錢遊學去了,在許多國家中流浪,不再回台灣。
命運真是奇怪的一枝筆,因緣際會,她進了英國藝術學院。
因為半工半讀,她的學位修得有點久,拿到藝術和設計學位文憑時,她已經二十四歲,拿了指導教授的介紹書,輾轉去了丹麥皇家學院進修陶瓷藝術。
繞了一大圈走來走去,她根本沒想過要往藝術這條路上走,偏偏每個教導她的教授都說她有這方面的天分。
宿命真是個教人又氣又恨的東西。
她慢慢信了命運。
二十九歲,她到哥本哈根的皇家瓷器製造廠實習,這個製造廠的瓷器都是御用餐飲用具,她在那裡一待就是十個年頭,結婚生子一樣不落,四十歲那年接任皇家瓷廠藝術總監一職,她開發出丹麥釉畫,這種新式的釉下彩瓷器在巴黎世界博覽會上贏得殊榮,奠定她在瓷器界不墜的聲譽。
沒想到,先是她先生得了癌症去世,她因為遠赴他國開會,沒來得及見上他最後一面;唯一的兒子在她五十歲那年出了車禍,論及婚嫁的女友和他一起走了,她也沒能見上最最心愛的兒子一面。
她親手將丈夫和兒子的骨灰都撒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