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一株桂花樹下,伸手輕撫粗糙的樹皮,聽說這棵樹是田野很小的時候親手栽下的,那年他幾歲呢?四歲?五歲?
可惜她那時候還未出生,也還不認識他,不然就可以陪著他一起挖土植苗了。
她迷濛地尋思,在腦海裡勾織著美好的幻想,忽地,一道焦躁的聲嗓從落地窗後送出來。
「拜託!爸、媽,你們不要再拿我跟心心開玩笑了!」
是田野。
黎妙心凜神,悄悄站上緣廊,聽室內親子爭執。
「唉,兒子,你真以為媽在開玩笑嗎?我是認真的。」田媽媽無奈地歎息。「老實跟你說吧,你媽我自從心心搬來這裡,就希望哪天她能當我們家兒媳婦。」
「我知道,可是……我們兩個不可能啊!」
「為什麼不可能?」田爸爸逼問。「你不喜歡心心?」
「我當然喜歡——」
「喜歡的話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田野語氣懊惱。「我是喜歡心心,可是是那種哥哥對妹妹的喜歡。」
「就算你以前當她是妹妹,以後還是可以當她是女朋友啊。」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田媽媽反駁,試著放柔嗓音。「田野,你聽媽說,我知道現在是因為清美才剛過世幾個月,你可能一時還不能接受新戀情,但你好好想想,你跟心心真的很合適,你千萬別再錯過機會。」
「這跟……清美無關。」田野咬牙。「跟任何人都無關。」
那跟什麼有關?
黎妙心全身凍凝。究竟為了什麼,田野就是無法接受她?
「心心對我來說……就只是妹妹而已,我對她不可能有別種感情。算我拜託你們,爸、媽,你們以後別亂講話了,這樣我們會很尷尬耶。」
是很尷尬,因為她愛他,他卻不愛她。
黎妙心怔怔地想,心房沉靜地飄雪,一股涼意在她體內無聲地漫開。
「田野,你聽爸媽說——」屋內,田家二老還試著勸說兒子。
「別說了,事情就是這樣。」田野一口回絕,大踏步走向落地窗。「我先去看看心心弄得怎麼樣了?怎麼還沒——」他驀地頓住,驚愕地瞪著佇立在緣廊的黎妙心。「你已經來了?」
「嗯。」她顫著嗓,顫著身子,凝聚僅餘的力氣,牽動僵冷的唇角,朝他綻開一朵清甜的微笑。「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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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聽見了?」他啞聲問。
「嗯。」她輕輕點頭。
沉默放肆地蔓延。
兩人一時都無語,沿著河邊漫步,來到一條廢棄的鐵道前,黎妙心站上鐵軌,雙手展開,像走平衡木。
她從以前就喜歡這樣玩。田野凝望她,微微地笑,不知怎地,眼睛有點澀,胸臆橫梗某種難以釐清的情緒。
「心心。」他低喚。
「怎樣?」她沒回頭,繼續在鐵軌上來回行走。
「我考慮過了,下個月要去北歐進修。」
「去北歐?」她震住,訝然回眸。「為什麼?」
「因為……」他喉嚨很乾。「我覺得最近有點遇到瓶頸了,想出國充個電,看能不能學點新的設計概念。」
「你要出國充電啊……」她恍惚,仰望天空,眼神迷離。
「其實我早就想去了,之前是因為清美,所以才……」他頓了頓。「總之我現在可以成行了。」
因為他現在心無掛念了。黎妙心悵然尋思。
他們又要分離兩地了,好不容易她到台北工作,以為可以跟他拉近一些距離,原來,還是一樣遙遠。
「聽說北歐那邊有很多知名的設計大師,是可以給你一些新靈感……要去多久呢?」
「不一定,也許兩、三年吧!」
「嗯。」她默然不語,喉間噎著一股酸意,好半晌,才朝他招手。「你也過來吧!我們來比賽。」
「比什麼?」他放下野餐籃,站上另一條鐵軌。
「比誰先走到另一頭,我數一二三就開始!」
「好啊。」他從容地接下戰書。
「一……二……三!」她搶先出發,足尖輕快地點著鐵軌,以小碎步前進。
他速度也不慢,平衡感不輸她,步伐比她跨得大,很快便抵達鐵路另一端。
她落後他幾步,見他抵達終點,停下腳步,不再追趕。
「我贏了!」他轉身宣佈,本以為她會不服氣地嗆聲,她卻只是淡淡一笑。
「田野,你知道為什麼這兩條鐵軌一定要是平行線嗎?」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為何忽然這樣問。
「因為只有這兩條鐵軌,兩兩相距相等,才永遠不會相交,火車才能安全地行駛在這條鐵道上。」她低聲解釋。
他有些茫然,懂得這話表面的涵義,卻不懂言外之意。
她到底想說什麼?
她看出他的迷惑,臉蛋一歪,俏皮地眨眼。「所以平行線,不見得是不好的,沒有交集不見得是壞事,你說對不對?」
什麼意思?他還是不懂。
真是呆頭鵝!
她暗暗歎息,索性挑明了說。「田野,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對吧?」就像這兩條鐵軌,永遠不相交,很平衡,很安全。
他胸口一震,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她是藉著鐵軌比喻兩人的友誼,也算是回應她方才聽見的爭論。
他說,他只把她當妹妹,而她也表明兩人只是好朋友。
所以,他們等於結下默契,誰也不會跨過危險的邊界……
「謝謝你,心心。」他感激地低語,他感謝她沒有像從前那樣每當提起這話題,便與他戲謔鬥嘴,甚至在他父母面前,擺出他小女朋友的架勢,故意鬧他。
他感謝她如此一本正經地為兩人的情誼下定義,讓他面對她時,能夠不窘不愧,處之泰然。
「真的很謝謝你。」他再次道謝。「你真的是我好朋友,這陣子也是你陪著我,讓我振作起來。」
「好啦好啦,別再這麼肉麻兮兮了。」她揮揮手,迴避他專注的眼神。「口說無憑啦,你如果真的感謝我,就拿出一點實質的誠意來。」
「什麼實質的誠意?」
「我想想喔。」她妙目流轉。「有了,就幫我設計一個作品吧!」
他一怔。「設計作品?」
「嗯,我要一個專屬於我的作品,最好用我的名字來命名,感覺很棒呢!大名鼎鼎的設計師專門為我設計的作品。」她仰起秀顏,雙手交指而握,櫻唇含笑,明眸閃著如夢般的少女光芒。
他看著,不禁好笑,跳下鐵軌,來到她面前,伸手揉揉她的頭。「好啊,那你想要我設計什麼樣的東西?」
她垂斂眸,默默承受他將她當成妹妹的親密舉動。「什麼都好,只要是你設計的東西就好了。」
「我都不曉得你這麼喜歡我的設計呢。」他半自嘲。
她沒說話,靜靜盯著腳下的鐵軌。
她是很喜歡他的設計,但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其實有更深層的理由。
她要他設計專屬於她的作品,因為在構思這作品的時候,他的腦海只能想著她,他會想著什麼樣的概念才適合她,什麼樣的設計才能突顯出她的特質,他會在心裡描繪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那段時間,她將獨佔他所有的思緒。
「獨佔」,多美妙的詞彙,如果一個女人能在某個片刻獨佔一個男人的思緒,是不是表示在那一刻,他是全心全意「愛」著她的?
她只求能有那個片刻,再短暫都好,因為那樣的「短暫」,對她而言,已是值得紀念的「永恆」。
她迷濛地微笑,眨去眼裡隱隱的灼痛,揚起眸。「所以你肯答應我嗎?」
「OK啊!」他笑著應允。「我答應你,有一天我會設計你專屬的作品。」
「有一天?那要多久?」她追問。
「不知道耶。」他聳聳肩,刻意逗她。「靈感這事很難說,也許十年?」
「還要十年啊……」她微惱地抿抿唇,片刻出神。她有多少個十年可以等待?十年後,他與她,是否依然是兩條無法交錯的平行線?
十年後,她還能像從前、像現在一樣偷偷愛著他嗎?單戀一個人,最長的期限可以是多久?
「好吧,我就等你十年。」她對他粲然地笑。「十年以後,我會開一家自己的小餐廳,你就來幫我的餐廳做設計,如何?從裝潢到用品,全部都要一系列的。」
他無聲地吹了個口哨。「你的要求愈來愈多了,看來我這個人情欠得很大啊!」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了。」他欠她的,可不只是人情,還有相思之情。「哪,我們來吃點心吧,我做了你愛吃的日式煎蛋喔。」
「你真的會做?」
「你嘗過不就知道了?」
「你要知道,這道我可是從小吃到大,標準很高的喔。」
「你就試試啊。」
「好,我就來吃吃看味道如何……」
第7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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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吃。
比他吃過的任何日式煎蛋都好吃,甚至比他家娘親做的都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