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通知你,並不是徵求你的意見。」他語氣淡然。
她寧願聽他叫罵,也別像現在這樣滲人心寒。
「你此刻的身子受不了折騰,讓我幫你調養一下,三天後你再去祭墳如何?」她竟不敢再擅自點他穴道,阻止他的行動,只能軟下態度說著。
「好。」
「啊?」她以為他會很難纏,想不到他答應得如此乾脆,反倒嚇她一跳。
「把粥端過來吧,我且在客棧裡休養一二天,再去祭墳。」
此刻,他身上有一種很怪異、奪人心魄的氣勢,讓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著他的話做。
她看著他喝粥,舉止高貴而優雅,後知後覺地記起,這曾經的一國之君,姑且不論他是個好皇帝還是昏庸君主,也是高高在上的天授之子,他的話就是聖旨,任何人都得遵從。
以前他沒對她擺皇帝的譜,所以她毫無知覺地欺負他。
如今,他虎軀一震,她卻覺得四肢發冷,光潔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終於知道,這儒雅的外表下藏著高山般的威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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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
秦可心在客棧的房間裡,來回踱著方步,快煩死了。她指明了馮老闆一家三口埋葬的地方後,齊皓便獨自一人去祭墳,不許她跟隨。
她其實沒必要在乎他的反對,以她的輕功,就算偷跟,諒他也察覺不到。但她心裡就是有個聲音反覆說著:別太惹怒他,否則後果會限嚴重。
見鬼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能把她怎麼樣?她一根手指就可以擺平他。
她不怕他,她要緊緊跟著他,不能讓他再回到皇宮去幹那吃力又不討好的皇她告訴自己,他氣勢再強,沒有相應的武力,也是白搭。
奈何,她的心就是怦怦跳著,雙腳一邁開,想要跟蹤他,兩條腿就開始發軟。簡直莫名其妙。她怎會如此顧慮這個蠢皇帝是喜是怒?
「唉!」偏偏,她打心底掛懷他。「齊皓、齊皓,你好歹也讀過幾年書,懂得些做人道理,千萬別想不開啊!」
她這是從白日踱步到夜晚,又從月升定到太陽高照。
一個日夜過去了,他居然還不回來,不會真的祭墳祭到想不開,隨著一起去了吧?
秦可心打心底不願再與他作對,但看著時光飛逝,她實在等不下去了。
打開窗戶,也不顧光天化日施展輕功飛簷走壁有多驚世駭俗,她身子穿窗而出,直如大鵬展翅,往城東掠去。
到了馮老闆一家三口埋骨處,果見齊皓提著一壺酒,坐在墓前,自斟、自飲、自言。
她沒有細聽他說些什麼,一雙眼直直地看著他的頭髮。
他今年才二十五,風華正茂時,卻因日夜操勞,以致早生華髮。但那也只是在三千青絲中,添了幾點銀星。
不過一日夜,銀光佈滿頭,微風揚起,成了一道蒼白的發瀑。對比他大病後兩頰詭異的酡紅,竟成一副奪人心魄的妖冶姿容。
她定定地看著他,心臟好像被捶了一拳、又被扭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
「既然來了,就過來一起坐吧!」他瞧見了她,淡淡招呼道。
她立在原地不動,注視他的目光漸漸模糊,讓水霧給遮了眼。
「怎麼了?」他問,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聲音。
她喉嚨發苦,指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我有哪裡不對嗎?」他竟是笑了,如雲似霧,明明就在眼前,卻是捉不著、摸不到。
她閉上眼,深呼吸良久,澀著聲答:「你的頭髮……」
「頭髮?」他將束在腦後的長髮拉到眼前一看,滿眼俱是白,銀光閃閃中,不見半根青絲。他隨意地又鬆開了手。「我本來就有少年白,而今不過是多白一點,也沒啥大不了的。」
那不是多白一點,是全白了,一夜白頭!一股深沉的愧疚狠狠擊中她心窩。是她累他如此嗎?
他對她招招手。「你不像是會為幾根頭髮大驚小怪的人,別想太多,過來聊兩句吧!」
她咬著唇,高傲的頭顱不覺低下了。見他的第一眼,她看不起他,現在,她對不起他。
「別這樣,誰能不白頭,除非是少年夭折。」他斟了一杯酒,遞到她面前。「喝一口,緩緩心情。」
她沒看他,良久,低聲地吐了句。「對不起。」
「你曾經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嗎?」他大笑。「如果告訴一個人什麼是事實是錯的話,那我不知道何者才叫正確?」
「但是……」
「別但是了,一杯濁酒權充答謝,你讓我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生活在皇宮那個備受保護、奢靡繁華、充滿虛假之處,對某些人而言,也許是種幸福,可齊皓並不愛那些,他更渴望在寬闊的天地,憑自己的力量爭取想要的一切。
「齊皓。」她抿抿唇,接過了酒杯。「我知道馮家人對你意義不同,與其說他們是你的僱主,不如說他們是你的家人。他們死了,你很傷心,但逝者已矣,你千萬要保重自己。」
他撩開了被風吹散的白髮,輕輕揚起了唇。
她第一次發現,他不止氣質溫文,還長得非常好看,劍質修目,唇紅齒白,巍巍如山上松,清雅更勝河邊柳。
一顆芳心怦怦亂跳起來,她雙眼竟離不開那冠玉般的臉龐。
「秦姑娘說的是。」他舉起酒壺,遙遙向她一敬。「馮老闆待我如親子,夫人就像我那早逝的娘親,大小姐雖然常找我麻煩,卻天真可愛,我也把她當自己的妹妹。我活了二十五年,倒有一半的歲月是在當鋪裡過的。小時候,看老闆做生意,我就想,有一天,我會成為像他一樣厲害的商人。後來當上掌櫃,老闆老在我耳邊叨念,做人不可以滿足現狀,眼光要放遠。我又暗自發誓,要存夠一筆銀子,自己開一家商行,並且生意要做得比老闆更大。我從來沒想過,原來是大小姐喜歡上我,老闆才變著法子鼓勵我要力爭上游。」
很奇怪,她不喜歡聽他談馮家人的事,尤其是他說起馮玉寶,臉上那淡談的緬懷神色,讓她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可馮家人都死了,她這番心思卻顯得小氣了。
就這樣,她一顆心像倒滿了油鹽醬醋茶,百般滋味,讓她彆扭得說不出話來。而齊皓則是受束縛久了,一朝遇變故,好像密封的油瓶裡被點了把火,把他整個人炸開了。
他就想造反、想作亂、想幹盡以前不敢做的事,哪怕會因此毀滅自己,他也不管不顧了。
所以再對上秦可心,儘管知道她武藝高強,隨便招惹的下場會很恐怖,還是想惹惹她。
「你呢?說說你的事如何?」
「我……」她的心思一時沒跟上他的話題,愣了一下才道:「我沒什麼好說的。我是個孤兒,被師父收養,傳我醫術、武藝,上頭有一個師兄和一名師姊。不過我很少和他們見面,多半在外頭幫人義診。」
「你師父藝業定然不凡,才能教出你這麼有本事的徒弟。」想起她幾回的欺負,他心裡真有些怒,語氣不免帶刺。
「你是在怨我踢你下水嗎?」她皺皺鼻子,「這也不能怪我,誰讓你不洗澡,一身骯髒!」
「我天天沐浴,哪裡髒了?」平凡的面孔卻帶了幾分嬌俏。
「出門在外,風吹日曬,怎可能不髒?就說你在這墳前坐了一日夜,泥灰不知沾了多少,還敢說不髒?」
他本是惱她的,可聽她這番話,心裡的怒氣卻莫名其妙消失了。
「出門遠遊,總有不便,哪能隨時保持一塵不染?」
「所以要多洗幾回澡啊!告訴你,保持乾淨,身子才會健康,這是我身為一名大夫給你的建議。」
什麼跟什麼啊?他忍不住為她這愛潔的怪癖大笑。「你的建議我沒聽過,倒常聽人言,洗一次澡傷三年元氣,所以男子漢大丈夫最好少接近水。」
她瞠目結舌,可愛的模樣像只剛出生、喵喵叫著的小貓。「你別靠近我。三年不洗澡,人都長蟲了。」
「長蟲不至於,身上多些汗垢倒是有的。」
「噁心死了!」她俏臉白得像她身上那襲白衣,從頭到腳一式的雪白銀妝,還真是愛潔過度啊!
「我這樣如果叫噁心,那街邊長滿膿瘡的乞丐又算什麼?我瞧你給他們看病的時候,也沒露出什麼異樣的表情。」話裡話外就是說她對他太苛刻。
「他們是生病了才會這樣,怎能一概而論?」她不是菩薩,做不到救盡眾生,但基本的醫者父母心還是有的。
他怔了下,摸摸鼻子,反省自己太計較。
她其實性子不錯,雖然累他幾回大病,也治好了他,這一路從京城到江州,十天的路程,他們走了近一個月,因為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替人義診,不知不覺便耽擱了。
他想起她義診時的仁善,那種發自內心希望病人康復,完全忘記自己愛潔癖性的專注,那時刻的她看起來可有半點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