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心於醫道一術果真了得,往常他在宮中染了風寒,哪怕有十幾個太醫輪流照顧看診,也得休養上三、五天才會痊癒。
而她的一碗藥便斷了他的病根,與她相比,那些在朝裡供職的太醫都該羞愧跳井去了。
「秦姑娘。」他起身走過去,拉開車簾,果然瞧見那道雪白的身影,姿態窈窕玲瓏,讓他心頭又是一震。
「秦姑娘——啊!」他的手才拍上她的肩,她猛然一揮袖,他整個人飛出下馬車,在地上連滾數圈,一身骨頭差點折斷半數。
「髒死了。」她啐道,拚命地拍打他碰過的地方。
齊皓四肢大張躺在地上,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突然又變回兇惡的瘋女人了。難道客棧裡她溫柔地給他餵藥、善心為病患義診都是他在作夢?或者,現在被摔得七葷八素的他才是正處夢中?他已經有點搞不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了。
「你這骯髒鬼,不准隨便碰我。」她翻身下了馬車,立在他身旁,居高臨下蔑視著他,那厭惡的神情好像他是一隻蟲。
「秦可心?」他試探地問。她長得太普通了,平凡到偶爾他會不小心忘記她的面容。先前讓他心心唸唸的是她仁善的氣質,而今,菩薩成了後娘,視他若眼中釘,他忍不住懷疑她是否有同胞姊妹,與她一般長相,否則一個人的性子怎麼可能出現天翻地覆的差別?
「幹麼?」她一邊瞪他,一邊扭動著身子,好像一隻跳蚤鑽進了衣服裡。
「你當真是秦可心?」
「廢話!唉呀!」實在受不了,她用力一跺腳。「被你這髒鬼一碰,噁心死了,不行,得找個地方清洗一下。」
他只覺得一口氣又憋在胸口,悶得想吼叫、想罵人。
「朕哪裡髒了?」
她閉上眼,也不理他,逕把全部的功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聽得半晌,唇角微微彎起一抹笑。右方約莫一里處,有流水的聲音,應該有地方可供她沐浴。
她睜開眼,橫他一下。「少張口、閉口的『朕』,就你這白癡樣,有什麼資格坐上龍椅,成為一國之君?」
他氣瘋了,手撐地面坐起身。「朕沒資格做皇帝,難道你有資格?」
「至少我若做了皇帝,不會讓老百姓食不飽、穿不暖,得賣兒賣女過生活。」她掏出一雙手套戴上,又從馬車上拿出一隻小包袱,然後走到他身邊,彎腰拎住他的後領,像提著一隻癩皮狗般,捉著他飛進了右方的密林裡。
他收回她仁善的念頭。這女人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婆子。
「誰告訴你齊國百姓衣食不足?朕登基近五載,勵行變法,講究農利,各州上繳的賦稅那是一年多過一年,戶部皆有記載,我大齊國運正盛,豈容你信口胡言?」
她以看呆於的眼神看著他。「你橫徵暴斂,國庫當然充盈啦!這麼無恥的事,虧你還能講得沾沾自喜。」
「荒唐!淮河南北,年年水患,朕不僅撥銀治水,還減免賦稅,哪兒來橫徵暴斂之說?」
「對,你每年撥銀修堤,可惜修的都是豆腐工程,隨便下幾場雨就潰堤,弄得百萬災民無處可去。」
「大雨連下三月,那還叫幾場雨?」他氣得腦袋都冒煙了,手腳拚命掙扎著,就想下來跟這女人辯個清白。
但不知秦可心是何人門下,手底功夫硬是了得,單手捉著他飛掠在樹梢上,輕盈若彩蝶翩翩。
「對,絨毛細雨是連飄三月,但大雨只下了三天,堤防就崩了,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嘛!」
「李相親口奏明,大雨三月,淮河南北諸多官員上的折子也是寫得清清楚楚,大雨不停,水積得都比堤防高了,這才潰堤,此乃天災,人力不可違。」
「人家說你就信啊?尤其是李友合那個叛國賊說的話,你居然一句也不懷疑,真不知你腦袋裡裝的是稻草還是豆渣?」
「李相忠心耿耿——」他還沒說完,她突然把他住樹上一扔,讓他躺在兩根枝椏間,然後凌空一指,點了他的穴道。
「到地頭了,待我洗浴乾淨再與你這笨蛋說。」她飛身下地,左右張望一下,確認除了他倆再無第三者,她開始脫衣服,準備下湖洗澡。
她也不怕他偷看,甭說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笨皇帝了,江湖中能解她點穴手法的,五根手指數得完,而齊皓保證不在名單中。
衣衫褪盡,她緩步入湖。時值正午,春陽正烈,湖水也帶了絲絲的暖和。
她滿足地輕笑,打散長髮,整個人沉入了湖水裡。舒服啊……實在是太舒脹
秦可心快樂地享受苦溫暖的湖水,可憐的齊皓卻正僵在樹梢上曬太陽。
這一曬又是半個時辰,把他曬得兩眼昏花,滿心納悶。男人女人,平平一具身體,怎地他洗個澡頂多一刻鐘,她卻要花費忒多時間?
難道她身上多長了些東西?也沒有啊!至少他記憶中的女子身體就是一個頭、一副軀體、兩隻手、兩隻腳,要清洗乾淨的話,兩刻鐘也夠她摸遍全身每一寸肌膚啦!
他哪裡知道,秦可心愛潔成癖,每天可不止洗一次澡,她最久一次可洗上一個半時辰呢!
就在齊皓錯覺自己要被太陽曬到冒出火花時,她終於清洗乾淨,飛身上樹,一見他紅似鮮血的瞼,驚呼一聲。「你的臉怎麼——啊!你中暑了。」
他豈止中暑,因為被她點住穴道,氣血循環不暢,呼吸問,胸口都是陣陣的痛。
「你的身體真差。」一抬腳,她踹他下湖的同時,也解了他身上的穴道。「不過沒關係,我會治好你的。但你對我毛手毛腳,還是要懲罰一下。」
誰對她毛手毛腳了?他不過拍了一下她的肩。
落進湖裡的同時,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他腦海。與醫術神通的秦可心同行,他死亡的機會幾乎是零,但想活得舒暢的機會同樣也是零。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讓湖水嗆昏的同時,他還沒找到答案。
因為齊皓中暑又落水,所以他又病了,並且再度見到醫術高超、仁慈善良的「秦大神醫」。
當秦可心端著藥碗走到他床邊,讓他的頭靠著她的胸膛,輕柔地餵他藥汁時,他從腦袋到腳底都充滿了好奇。
「你是秦可心?」他啞著嗓子問。
她點頭,同時吹涼了藥汁,餵進他嘴裡。
「與白日踢我落湖的秦可心是同一人?」他再問。
「當然。」
很好,他確定眼前的女子不是冒牌貨,但心裡的疑惑更甚了。
「白日我不過拍你一下,你就嫌骯髒,現在,我半個人都靠在你身上了,你不覺得污穢?」
她皺眉,再次以看白癡的眼神看他。「你此刻是病人,而我是大夫,有救治你的責任,怎會嫌你髒?」
他覺得她比較像白癡——不,應該是瘋子才對。什麼詭異的論調嘛!可他不敢在言行舉止中表露出來。
數日的相處讓他知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的武功非常厲害,起碼比宮裡養的那些禁軍都高上數籌,否則她也不會進宮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將他劫出京城。
趁著她現在心情好,他覺得應該跟她講點「國不可一日無君」的道理,再不成,也要弄清楚她劫他的理由。
「秦姑娘,我想問你一件事,是誰要你綁架我的?目的為何?要把我綁到何處?」
「你搞錯了。我並不想綁你,我比較想做的是殺死你,省得齊國百姓再受苦難。」
「為何你總說我讓百姓受苦,我自認登基以來,事必躬親,勵精圖治,雖做不到父皇在位時的開疆拓土,卻也吏治清明,令我大齊百姓豐衣足食,這還有錯?」
「你說的那些都是朝中官員對你的諛詞,你真正看過百姓們的生活嗎?」
「我是在民間長大的,還會不知道老百姓的需求?」
「喔,所以你就想當然耳地搞了一連串的變法,什麼春播借貸、攤丁入畝、興農抑商?」她喂完藥,取出繡絹,幫他擦拭一下嘴巴。「也許你變法的初衷是好的,但你忽略了一件事,再好的理想都要人來執行,你只顧著拋出一條又一條的政策,完全沒考慮其他配套方案,命令出自你口,但到了地方上的執行卻完全是兩碼子事。結果就是你越變,百姓們的生活越糟糕。」
他大概瞭解她的意思了。上令而下不達,但是……
「朕命李相年年選取朝中德高望重者為欽差,巡行四方,回報的消息從來沒有壞的。」
「你那些德高望重者都是書獃子,李友合更是酸儒中的最酸,讓他們讀書作文章也許能行,但要看破官場黑暗,別作夢了。」她朝天翻個白眼。「而且,你那些變法管得也太多了吧?我承認春播借貸是條不錯的政策,讓有困難的農民在春季向宮府租借農具種子,待得秋收,再從賦稅中扣回來,但你幹麼要地方官員競賽,看誰貸出的款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