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女姐姐,我是貪嘴了些,又素昔不愛想事兒,可不代表我就沒腦子哪。」她嫣然一笑,隨即有些悵然,「不說皇宮內苑,就是世家大族裡,又有哪家沒幾樁利害糾葛光怪陸離的辛酸破爛事兒?」
遠的不說,她家的老爺子就厭透了她的四叔,親生庶子還不如族中有本事的旁系堂兄弟。
這世上,並不是什麼人都願意無條件且理所當然的關愛對方,無論是親人還是夫婦、手足。
她輕輕歎了一聲。
「請娘娘責罰。」將女一凜,猛然跪下請罪。
「你快快起來。」趙妃子嚇了一大跳,忙扶起將女。「你沒做錯什麼,又何來責罰呀?」
「可奴下為卑,居然曾有過一絲輕視主人之心,主人相詢,還意圖隱瞞,就是大罪。」將女不肯起,執意道:「請娘娘以軍法重懲,以儆傚尤。」
大周不愧是大周,法令嚴明,連個小小侍女犯了這麼一丁點、甚至算不上錯的小錯,都要自請軍法處置,無怪乎大周只花十數年就迅速壯大至此,也無怪乎南梁瞠乎其後,弱不可及。
她大感驚愕之際,內心不無感觸地微黯了陣光——南梁,若不伏首稱臣,還能有一敵之力嗎?
趙妃子心情很是複雜,不知怎地,她既為南梁感到深深悲哀,卻又為大周感到莫名驕傲……哎哎哎,難道是久不用腦子,錯亂了不成?
看趙妃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出身暗影的將女以為她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責罰自己,驀地揚起手掌就要朝自己右臂劈落——
「住手!」趙妃子驚叫一聲,小圓臉這下黑透了。
將女化掌為刃的手堪堪地停留在右臂前一線之處,錯愕地抬頭望著她。
「你你你……氣死我了!」趙妃子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指著將女手都抖了起來。
「奴下該死。」將女惶恐萬分,冷汗焊涔。
「什麼死呀死的,誰都不準死!」她一把拉起跪在面前的將女,氣得腮幫子鼓鼓的,烏黑眼兒裡燃著亮得驚人的火焰,「旁的人我雖然管不得,可是在我身邊的人,無論是誰,性命身子都是最寶貴的,有錯該罰,無過當免,你劈斷了手,是想去做獨臂神尼嗎?那也得問我這個主子肯不肯啊!」
「娘娘……」將女呆住了。
「尤其咱們女子金貴不輸男兒,不說養得珠圓玉潤,最少也該護得全須全尾吧。」趙妃子雙手叉腰,昂起臉來,熊熊霸氣盡顯。「往後我還要看著你們得遇良人,親自送你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呢!」
身為暗影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在暗處忠心護主捨身忘死,一條便是化為明處鞠躬盡瘁直至老亡,所謂歸宿,所謂家庭,這樣平凡卻簡單的幸福早就是第一個被棄絕的東西。
可是今日娘娘卻說……卻說凡是她身邊的人,性命身子都是最寶貴的,她、她還說女子金貴不輸男兒……還說往後要看她們得遇良人,要親自送她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幸福一生……
將女望著眼前那個明明身形嬌小,在這一瞬卻顯得無比高大、光芒萬丈的趙妃子,自幼被鐵血訓練打磨出的冷硬意志和心腸,剎那間竟似雪遇驕陽,被融化成春水涓涓,眼眶跟著一熱,心頭立定——
「將女,此生此世,誓死效忠娘娘!」將女握拳重重捶了自己胸口三星——此乃暗影血誓,如有違者,天誅地滅,魂蝕魄散。
「就說了不準死呀死的!」趙妃子急到要跳腳了。
「諾。」將女鄭重地點頭,素來清冷自製的眉眼間露出一絲溫柔笑意。
渾然不知剛剛自己糊里糊塗便收服了一個暗影高手的心,趙妃子聞言例嘴一笑,再次扶起她,扶到一半卻啊地慘叫了一聲。
「糟了,什麼時辰了?」
她居然把太后娘娘的相召全忘光光了,太后娘娘會不會氣到想活剮了她——啊啊啊!
第7章(1)
面一石。白米七八升,作粥,以白酒六七升酵中,著火上。
酒魚眼沸,絞去滓,以和面。面起可作。
北魏、賈思親《齊民要術。作白餅法》
明明說了是「半個時辰」後芙蕖園召見,贏玉從沒想過竟然有人當真敢半、個、時、辰後還沒到!
放眼這後宮嬪妃之中,哪個不長眼的小賤人敢藐視她的權威?可這個不肖小兒親自領進宮的賤婢,居然就狠狠地摑了她的顏面一巴掌?
贏玉原是穩穩坐於芙蕖園另一端畫樓上,隔著憑欄居高臨下看著那擺佈妥當的矮案錦墊和精緻茶果……久久等待,卻仍舊空無一人,她心頭那把怒火越發狂燒起來。
「好,好,好得很呀!」她怒極笑得更艷了,鮮血般鮮麗奪目的纖纖十指捏握得手中酒樽更緊,用力之大,指節都泛白了。「看來宇文小兒果然給了你幾分底氣啊!」
「娘娘,是否需要奴下再去——」嬌嬌在一旁輕聲問。
「不,本宮就要看看,她究竟膽兒大到了什麼樣的地步?」贏玉輕撫著左手指節上那鴿蛋大、閃著幽光的血紅寶石,看似漫不經意地道,「也罷,小打小鬧的,倒顯不出本宮的手段了。也是時候該讓這後宮中人看清楚,皇帝的手縱然一時能伸得進後宮,可又能掌得了多久?」
這裡,終究是女人的戰場。
「娘娘,來了。」嬌嬌眼角餘光瞥見人影,驚喜得意道。
「嗯,看著吧。」贏玉懶洋洋道。
因為還要換衣裳換頭面上妝飾,趙妃子急趕緊趕到都快吐了,幸虧是坐上了羽林衛們親自扛的錦輦,不晃不搖不顛,步履輕快如飛地來到了遠在數殿之外的芙蕖園。
若是靠她這雙短腿,恐怕太后娘娘還得等上一個時辰呢!
不過趙妃子雖小,陣容卻龐大,不光是殺氣騰騰的羽林衛抬輦的護輦的就有十二人,隨行的侍女以將女為首,也有八個,不說旁的,光靠人數、靠氣勢,就足以在這後宮裡橫著走了。
畫樓上的贏玉臉色陰了陰,隨即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本宮的好兒子,你終於也有軟肋了。
而這頭,一身盛裝更顯得宛若桃花的趙妃子看芙蕖園上擺的矮案茶果,對面空空蕩蕩,一時之間也不知該鬆口氣還是提心吊膽。
太后娘娘這是久等她不至,氣跑了,還是壓根還沒來?
「應該是還沒到,大人物總是姍姍來遲的嘛,呵呵呵呵。」她樂呵呵地自我安慰,下了輦小心翼翼地微攏裙裾,就要跪坐上錦墊。
「娘娘且慢。」將女不動聲色地朝她微微一笑,「這錦墊終歸是在芙蕖湖畔放得久了,有水氣塵煙,不潔了。奴下帶來了咱們自己殿裡的錦墊,這就為娘娘換上。」
趙妃子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上頭織金繡花的美麗錦墊,看了看左右無人的湖光山色,再看到不遠處的那座畫樓,心下若有所覺,不禁暗暗抹了把冷汗。「嗯,有理,這就換吧。」
「諾。」將女抿唇暗笑,娘娘果然也是玲瓏剔透人兒,一點就通。
就在將女手勢輕巧地將那內藏銀針的錦墊收起,換上帶來的柔軟百花錦墊後,就要請趙妃子入座。
「那個……」她烏黑杏眼骨碌碌一轉,笑嘻嘻地道:「對面座位的錦墊想必也髒了,我,咳,本宮是晚輩,自該好好孝順太后娘娘,怎麼能自己獨坐新墊呢?將女,咱們帶來的錦墊還有嗎?」
「奴下帶了不少呢。」將女眸光一閃,肚裡險些笑壞了。
不愧是君上看上的小娘娘,學得就是快。
將女將另一隻錦墊也換了,小小心心地輕拈著自家那只百花錦墊的兩角,穩妥地放好了。
畫樓之上的贏玉臉都黑了!
就知道那不肖子看上的會是什麼好東西?果然是個大逆不道、欠人打殺的小賤蹄子!
趙妃子笑吟吟地乖乖坐好,看著矮案上精緻可口的茶果,忍不住原形畢露地流口水,卻不忘求助地先看了將女一眼。
「有毒嗎?能吃否?」
將女險些憋笑不成,努力維持侍女端莊的神情,輕聲道:「就算無毒,也吃不得。」
「真可惜……」她咕噥。
就在此時,美艷無匹光華四射的贏玉身著大紅鳳袍,妖妖嬈嬈中仍可見耀眼奪目的雍容華貴大氣,沉沉地迫人而來。
贏氏貴女,母儀天下,正當如是。
趙妃子就算做好心理準備,依然被震懾在當場,屏氣凝神,大氣都有些喘不過來。
這就是鳳臨九天、麗容無雙的國母氣勢嗎?
腦際亂糟糟間,她驀然閃過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念頭——
難怪君上俊美無雙,原來是其容肖母,卻又比其母多了一股令人心折敬畏的尊貴英氣。
帝王之氣。
君上好,君上妙,君上君上呱呱叫。
「我的。」她傻兮兮的笑了,笑到一半才想起用寬袖遮面,卻忍不住喜孜孜地眉開眼笑。「嘿嘿嘿,是阿妃的。」
「咳。」將女輕咳一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