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強盜啊?」海品頤啼笑皆非。「這樣反而會害尋常百姓望之卻步,只靠高官達人是撐不久的,何況他們大多只為擷香日感興趣。」
「真煩……」被潑了盆冷水,擷香小嘴一扁,又歎,念頭轉到了憤恨的對象身上。
「初天緯的維修費不是才付了一半嗎?要把營業損失也加成上去,多收點,狠狠敲他一筆竹槓!」不多灌點水,實在難平她滿肚子的怨氣。她氣憤得握緊了粉拳。
海品頤聞言輕聲低笑。嬤嬤和擷香轉的都是同樣心思,昨天初天緯離去前,嬤嬤開的價碼讓人咋舌,初天緯卻是臉色不變地一口應允。
「……原來,名聞遐邇的醉月樓還兼做黑店的勾當。」低醇的語音在身後響起,平淡的音調聽不出是喜是怒。
聞聲,擷香杏眸略微瞇起,用力將手中賬冊合上。海品頤警戒起身,站到擷香身後,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對射來的凌厲視線恍若未覺,初天緯走到窗欞前的錦椅入座,微啟了窗,看向閣外的風景,泰然自若的模樣好似在家裡一般自在。「尾款已清,且方才進門時看到一切恢復原狀,應是難再另立名目才是。」
「初爺,這麼早?」海品頤微一頷首,禮貌性的問句隱含彰顯的敵意。
「都忘了。」初天緯輕笑。「日上三竿對晨昏顛倒的青樓來說,大概只能算是黎明初曉吧!」
看也不看他一眼,擷香又把一本賬冊重重合上,乒乒乓乓的聲勢驚人,把桌上賬冊全堆成一迭。
初天緯沒有言語,只興味盎然地看著她那張被怒火炫得艷麗的小臉。
「擷香。」海品頤握住她的手,用眼神阻止她。招惹初天緯沒好處的。
看了海品頤一眼,擷香抓著一本賬冊的手,才鬆了開來。她很清楚,但——她就是氣不過啊!
兩人不言已明的默契,讓初天緯微微擰起了眉,還有那隻手……心一窒,握於扶把的手不自覺地使勁。
「幫我搬。」手一指,擷香轉身走出門外,自始至終沒正眼瞧過初天緯。答應他可自由來去,可不代表她要隨時陪著他!要搜讓他搜去,什麼證據都讓她給湮滅了,就不信他在這兒能搜到什麼!
「初爺,失陪。」海品頤抱起桌上的賬冊,微一頷首,跟著離開。
那倔強模樣,讓初天緯低低笑了。以為這樣就避得了他嗎?笑意一斂,轉為銳矍的光芒環視四周。擺置都沒有變,卻和那夜隱約有點不同。
眸光更顯冷鑠,初天緯繞著內室緩緩踱步,腦中自那夜踏進擷香閣的畫面開始運轉,一次又一次。
氣味。
那晚站在門外,有股淡雅花香渲染四周。
鷹眸微瞇,走近榻前,微一傾身,攫起榻上整齊迭置的絲褥,湊近鼻端——
一縷若有似無的花香輕溢,一如那夜。
腦中的畫面,停在她頰泛紅潮,星眸微閉的嬌艷模樣。
該死!這藥效力如此強?像絲褥燙手,初天緯倏地放開,直退至門邊,然而心頭洶湧的熱潮卻是難以平息。
這影響,是藥……還是她?這陡生的念頭驚駭了他,初天緯冷凝著臉,旋身走出了擷香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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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樓裡,一如以往,為開門前的準備忙碌著。
出了房,和品頤分開,無事可做的擷香東晃晃、西晃晃,最後只能來到廳前,看著那些來往打掃的僕婢發呆。
她之前曾幫著打掃,惹得嬤嬤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嬤嬤說上門尋歡的爺們不愛見操勞粗糙的手,要她顧好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引誘那些捧著千兩入場金的人前仆後繼就成。
盯著自己晶瑩如玉的纖指,擷香無聲地輕歎口氣。若讓她選,她寧願挑水、洗衣,做些院後的粗活,但為了銀子,沒辦法,她只能露胸露肩,在被人碰手碰腿吃盡豆腐後,還得嬌笑勸人更進酒。
一壺壺買出的酒,都是銀子呵!
「擷香姑娘。」一聲輕喚將她自沉思中拉回。
一抬頭,是樓裡的姑娘,身後躲著個約十歲的小女孩,用怯生生的眼神直瞅著攤。
「新來的?」見她點頭,擷香笑了,彎下身與小女孩平視。「叫什麼名字?」
「小……小玉兒。」小女孩囁嚅道,難得一見的美顏讓她瞧得呆了。這人好漂亮,像廟裡觀世音菩薩下凡。
看著那短到連手肘都蓋不住的破舊衣裳,還有衣下那瘦小的身軀,擷香只覺心疼,眼眶微微泛紅。
像她,像五年前的她。
「第一次來京城嗎?」皺了皺發酸的鼻子,擷香笑道。
「嗯,好大、好熱鬧哦!」小玉兒用力點頭。那些在家鄉從沒見過的繁華事物,讓她張大了眼,連離家的難過都給暫時忘了。
見那天真的模樣,擷香不禁莞爾,她看向帶小玉兒進來的姑娘。「小玉兒是來……」
「嬤嬤說她五官美,要我帶在身邊照料。」
擷香細看,雖是整身窮困的鄉土味,仍掩不住那精緻的五官,是個姑娘的料。
「多教她點,讓她知道咱醉月樓是在做什麼的。」她溫柔輕撫小玉兒的頰,心頭有不捨以及無奈。「放心吧,以後不愁吃、不愁穿,日子會好過許多的。」
小玉兒點頭,突然瞪大了眼直往後退,躲到那姑娘的身後。
擷香詫異地回頭看去,卻見初天緯那高大的身形猶如門神般靜悄悄地杵在身後。她霍然起身,毫無畏懼地直視著他。她都把擷香閣讓他了,他還想怎樣?!
「放她走。」初天緯硬板著臉,一臉寒霜。
他沒想到,那一臉姣美的面容之下,隱著的卻是無比狡猾的心思!她竟用溫柔的語調,誘哄年幼無知的小女孩走進她們吃人不吐骨的陷阱。
不能嚇著了小玉兒!擷香一使眼色,那姑娘連忙帶小玉兒進了內室。
「他父母打了賣身契,憑什麼放她?」擷香嗤笑。沒有小玉兒這層顧忌,她可以專心應付這難纏的對手。
「多少銀兩?」早知她們視錢如命!
那渾然不將錢放在眼裡的態度,讓擷香氣得發抖。「就您初爺的帳我不買,醉月樓買了小玉兒,她就是我們的人。」
「你狠心將這種小女孩推入火坑?她才幾歲?踩著對方窮困的弱點,將人逼上絕路,你良心安嗎?」初天緯怒道。
他懂什麼?他懂什麼!擷香握緊了拳,反唇相譏。「何不怪你們這些絡繹不絕的恩客?若不是你們這些男人的急色需求,醉月樓開得下去嗎?又哪裡需要去買窮困姑娘?」
「我幫她贖身,放她回去。」初天緯忍住想殺人的慾望,厲聲道。
「贖身?」擷香發出冷笑。「贖了她又能怎樣?她依然是吃不飽、穿不暖,甚至是只能在貧病交迫中死去!」
初天緯怒氣不斷上湧。她的良心觀念竟被扭曲至此?「總比一生被毀來得好!她回自己村裡,能賺得銀兩的方式忒多,繡工、幫人洗衣、田事都是掙錢的方式,何苦留在這裡作踐自己引裡
他的話,觸動了一直被深深掩蓋的心緒。擷香咬緊唇,倏然頓口,原以為已經還忘的畫面,又狠狠浮現。再難聽的話都聽過、聽多了,別讓他輕易撩撥!她努力壓抑胸口鼓噪的激動。
「為了衣食,連貞節自尊都可以割捨,你覺得無謂,不代表其它窮困姑娘也是如此不知羞恥!」氣她笑貧不笑娼的心態,初天緯繼續語出攻詰。
所有的自持,在他殘酷的批判下被完全摧毀!擷香抬頭,直直地望向他,強忍著不透露情緒的麗容,卻讓泛紅的眼眶洩漏了一切——
「你吃過苦沒有?你遇過饑荒沒有?你見過連衣服都沒得穿、連田都沒法子耕、連草根都掘出來吃的情形沒有?你看過連作踐自己都無力回天的畫面沒有?」她緩聲輕道,平靜的語音卻盈滿讓人聞之心緊的哀痛。「您憑什麼說他們該如何生活?你什麼都沒遇過!」
她的話,和她的神情,震撼了他。初天緯一時無語,剎那間,她盈淚的瞳眸竟讓他無法直視!
她經歷過什麼?
「整個村子吃都沒著落了,誰找你做繡工?誰找你洗衣?教教我啊!」擷香疾聲道,想起那些深埋的記憶,淚水忍不住滑落。「不是每個人都能衣食無虞,不是每個地方都是天子腳下的京城的,初爺!」
語末那兩宇,狠狠地刺進了耳裡,狠狠地譴責他的幸福!初天緯怔愣原地。出身武官世家,他的生命只有專心習武,專心於宮中的爾虞我詐中守護聖上的安全,他不知,他一直以為的理所當然,卻是有些人夢寐以求的。
「別說了。」有人輕輕執住擷香的手,將她攬入懷中。
「品頤……」看清來人,擷香埋首她懷裡咬唇低泣,淚不住奔流。她不願在他面前示弱,但不知為何,他高人一等的姿態卻輕易擊潰她的偽裝,揭起她以為早已還忘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