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著馬車的老婦一拉韁繩,停在店口,看到這情景微微皺眉。要進去嗎?但她的腰好酸,扯韁的手也好痛,她已經撐不下去了……
歎了口氣,她動作笨拙地下了車,將馬繫在一旁的樹幹,走到店門朝裡頭喊道;「老闆,來壺茶。」而後,走到屋外置於樹下的長板凳坐下。
煩!該是秋高氣爽,天氣卻好得讓人有些發火。她拿出手絹直揚,悶熱未散,眼中的郁躁依然。
生離死別是天下最痛苦的事,卻在這短短三天內,就讓她經歷了兩場生離。她仰頭看著上方透過樹梢葉縫灑落的光線,微瞇了眼,陷入沉思,連店主送來了茶都渾然不覺。
一個是品頤,一個是采環。
又歎了口氣,眸中閃動的是和老邁外表相回的明媚光芒——她,正是擷香,名聞遐邇的醉月樓花魁。
五十里的路程對初次駕車的她而言,彷彿永遠到不了終點,硬是花上比以往品頤多了兩倍有餘的時間才勉強抵達,驚險的車程嚇得采環臉色發白,要不是顧念到熬過就可以嫁人,怕還沒出京城,采環就當場跳車。
一低頭,瞥見一壺一杯已送來,擷香執壺倒了杯茶。休息夠了,趕緊喝完趕緊上路,回去不知還得花上多少時間呢!
「店家,來壺茶。」杯才接近唇邊,那熟悉的低醇語調讓她頓住了動作。
擷香全身僵住,偷偷覷去一眼,臉色一變,連忙放下杯盞。他怎麼會在這兒?!接下來,他的舉動更是讓她嚇得心都顫了——他居然就在她身旁坐下,坐在同一張板凳。
恰巧的吧?擷香背脊冒出一身冷汗,手上的杯盞轉了又轉。他不是急著追捕遲昊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若不是覆了精巧的人皮面具,因驚懼變得慘無血色的臉怕隱瞞不了任何事情。
「今天天氣真好。」那聲音裡,帶著難得一見的好心情。
「嗯。」不敢抬頭對上他的眼,擷香低啞著嗓子,胡亂應了聲。老天!她不想和他在這裡開始閒話家常啊!
「大嬸打哪兒來?」
「張家村,剛去鄰村幫人做媒。」鎮定、鎮定。他若察覺了端倪,是不可能還沒事人樣坐在她身旁喝茶的。
望著她的黑眸噙著一抹笑意。「哦?是好事,小侄尚未婚配,改明兒個也幫小侄牽牽線吧!」
這種人,誰敢嫁啊!擷香心底低咒,卻發出格格的笑聲。「有紅包可賺,老身當然是義不容辭。」
「大嬸說打張家村來?」初天緯的聲音遲疑了下,而後笑道:「剛好小侄待會兒會經過,順道送您一程吧,以後要請托您牽線也比較知道該上哪找。」
身子一僵,急速運轉的腦中空白一片。「我剛忘了交代新人一些事兒,還得趕回去呢,下次吧。」她乾笑道,手中杯盞轉得更急。
「那就下次吧。」
聞言,擷香悄悄地吁了口氣,卻又讓他突發的一言語緊擰了眉!
「大嬸,您的手肌膚很細,是有什麼家傳秘方嗎?」
糟了!今早魂不守舍,手竟忘了塗妝!心中警鐘大作,轉杯的動作停住,卻是不敢輕舉妄動地縮回手,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目光停在她的手上。
「家業釀酒,酒糟功效多,咱家裡連釀酒師傅的手都白細細的。」情急之下,曾聽釀酒恩客說過的事,連忙拿來當借口。
好半晌,沒有聲息,卻突然間爆出大笑,笑得激烈,連他們坐的板凳都不住晃動,晃得她惱羞成怒,火氣漫然湧上。笑什麼啊!他到底是知還是不知?!
看著她氣得發顫的手,初天緯忍不住又讓笑意漫上了眼。他沒想到,她竟連這種理由都搬了出來。
早在他們乘坐馬車離開醉月樓時,他就已從手下那裡得到消息,施展輕功追上,輕易地就在京城外發現她們的蹤跡。他認得那名叫采環的姑娘,那天他帶了人上醉月樓拆樓,她是瑟縮躲在牆角的其中一個。
起先並不知擷香會易容,只覺事有蹊蹺,而他,不會輕易放過任何機會。
她的裝扮唯妙唯肖,但在駕車不順時,會失防流露出小女兒神態,讓他找到了破綻。一路上,那拙劣的駕車技術讓他膽顫心驚,但怕壞事,只得隱忍著,一路監視兼護送她們來到這個村落外。
看著一切,等她走了,初天緯並末急著跟上,反而留下詢問村裡的幾戶農家,得到去年旱災的消息,更得知這位張媒婆帶著一名漢子,買水、買種子,幫他們度過旱災,而,聽說,之前鄰近一個村落發生大火燒燬半個村莊,也有名老婦和漢子買了犁具、牛只前往資助。
他不懂,執意不肯放小玉兒從良的她和醉月樓,為何會做這些事。冒著風險,用可能讓人識破的裝扮,做著這些扶貧濟災的事。
而那名原以為被迷得癡傻、此生盡廢的採花賊,卻在昨天突然恢復神智,為已追捕多時的官府結案。若遲昊真是心狠手辣的羅剎門主腦,大可直接把那人毒殺,何必用這費事的手法?
向來清明的思緒,在這些跡象之後,像打了死結的繩索,亂了。
輕咳了聲,初天緯才強抑住笑,低啞道:「承蒙大嬸將家傳秘方傾囊相授,小侄定謹記於心。」
「不客氣。」擷香悶道,端起杯盞喝掉大半。她氣壞、累壞了。若不是怕他識破,她真想甩頭就走!
初天緯笑著拿起方才店家送來的茶,杯才就扣,眸中銳光一閃,立刻察覺不對。
茶中下了蒙汗藥。
山野小道常有這種偽裝成店家,卻專做謀財害命勾當的歹徒,招子也不放亮點,居然找上他下手?這種小伎倆怎麼可能制得住他?他冷笑,一飲而盡,內力一轉,藥性已迅速退出體外,消散於空氣中。
「老身還有事,先走一步了,您慢喝。」把喝得涓滴不剩的杯盞放下,擷香放了碎銀,起身一福,不知身份已被識破,仍佝淒著腰,緩緩往馬車前進。
她喝光了?看著那只空無一物的杯盞,初天緯眉宇微擰。
被他掌風掃成重傷的她,他不信她具有將蒙汗藥化解的內力。抑或是這種粗淺的蒙汗藥,根本就不被她放在眼裡?將視線調向她的背影,卻在此時見她身形一晃,往前倒去。
初天緯立即掠至她身旁,及時接住她軟倒的身子,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昏沉睡去的面容。
讓他都著了道的她,竟察覺不出茶有異狀?
專擅毒手的羅剎門,竟被這小小蒙汗藥製伏?
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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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重得像有千百支槌子在敲,擷香一翻身,腦中傳來的暈疼讓她忍不住呻吟。
「疼……」嚶嚀一聲,彎長的羽睫輕揚,渙散的瞳神轉了轉,良久,才找到了焦距。
週遭的擺設好熟悉,是擷香閣……
擷香閣?!
她心頭一驚,不顧頭還痛著,急忙坐起。
此時,房門被推開,踏進門的嬤嬤一臉驚愕。「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擷香怔怔地看著嬤嬤。她、她也想問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啊!
「事情還順利嗎?」嬤嬤走到桌前坐下,將手中的賬簿放到桌上。
擷香腦海中一片混沌。「我是什麼時候送走采環的?」
嬤嬤像看到鬼怪般的看她,而後翻了個白眼。 「今天早上吶,你是睡傻啦?醉月樓待會兒要開門,我才把賬冊拿來啊!」 」
怎麼可能?她應該還在四十里外的小道啊!心念一動,擷香倏地跳下榻,衝到鏡台前,鏡中再熟悉不已的面容映入眼簾。顫著手觸上臉頰,那柔嫩的觸感宣告著不爭的事實。她的人皮面具呢?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她的舉動讓嬤嬤完全摸不著頭緒。
「沒有……」擷香搖頭,她不敢說出遇到初天緯的事。「很順利,采環嫁了個好對象。」
「你和品頤都只顧著幫樓裡姑娘著想,有沒有想過你自己?」看著她,嬤嬤心疼地歎了口氣。「品頤找到她要的人,你也要為自己多想想,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擷香怔住,這些話,勾起她一直逃避不去想的問題。
樓裡的姑娘一個個在她和品頤的安排下出嫁了,但她呢?到何時才能遇到一個真心愛她的人?
那雙如鷹的黑眸驀地竄過腦海,白日那愉悅清朗的笑,似乎還在耳際迴盪。擷香臉一紅,連忙將他的面容硬生生抹去。她怎麼會想到他?想起他那冷傲的神態,恨他都來不及了!
但……他今日對一名陌生老嫗,態度卻和煦得讓人如沐春風。雖沒抬眼看他,但她可以想見,向來冷冽對她的眸光,該是溫文有禮的。再想到他特地為她療傷的舉止,她的心,好慌、好亂。
如果是在其它地方相遇,他還會像初會時那般輕鄙她嗎?
怔忡間,擷香沒發現,她的胸口帶著些惆悵,有種連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愫,在心湖悄悄地泛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