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們見了,精神為之一振,個個摩拳擦掌,生龍活虎地跳起來。
「嘿!論起唸書寫字,九爺是天,咱們是地,可比起功夫來,咱們是絕對不會輸給九爺的。」
祝和暢眼不抬,眉不動,手腳繼續慢條斯理地比劃著,涼涼地道:「小李子,講話很大聲喔。來,過來跟爺兒我過個幾招。」
「我來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縱躍上前,不客氣地擺出架勢。「九爺,小李子可是天天練功精進,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厲害!」
「儘管來,打贏爺兒我的話,有賞。」祝和暢笑瞇瞇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們圍觀叫好,完全一掃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樣。
接下來,只見兩人結結實實地過招,身影閃動,拳打腳踢,虎虎生風,再加上夥計們的助陣吶喊,偌大的院落簡直像個熱鬧的江湖賣藝場子。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改過大會……
長廊的屋角邊上,站著一個姑娘,她已經旁觀好一段時間了。
陽光灑落,透亮的金色光霧令她瞧不清院子裡的一張張人臉,她困惑地瞇起眼睛,想將那個身形飄動、談笑用兵的祝九爺瞧個清楚。
過去幾次會面,她從來沒正眼瞧過他,不是躲著他,就是昏迷,就算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裡休養,也只聽過一兩次他的聲音而不見其人。
嚴格說來,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可是,救她於狼口之下的,是他;為她奔波延醫治傷的,是他;在她以為就要絕望凍死京城,又讓她活回來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帶給她晴天霹靂的地獄信差。他是菩薩,卻也是勾魂使者。
為何跟這人有了瓜葛?她搖了搖頭。不管是誰帶信,事實就是事實,不容改變;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聲感謝救命之恩,然後,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裡?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條長路遙遙無盡,沒有一個歸處,她該何去何從,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悅眉,你怎麼起來了?」祝嬸正往廚房走去,一見她倚著欄柱,癡癡發愣,忙過去扶她。「快快,回去躺著,要什麼跟嬸兒講一聲。」
「嬸兒,謝謝你。」面對和善親切的祝嬸,悅眉舒解了眉頭。「我很好,我躺了一個月,也躺累了,起來走走。」
「說的也是。」祝嬸望向她紅潤的臉色,滿意地點點頭,卻又輕聲責備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還很涼,你身子剛恢復,莫再凍著了。」
「嬸兒,今天的太陽很暖和。」大片的陽光灑進了走廊,將披在欄杆上五顏六色的被子曬得更加光彩奪目,悅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燦爛的金色。「我在這兒曬了好一會兒,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嬸親自捏了捏悅眉的臂膀,確認她不再老像個冰塊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頭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嬸兒今天幫你燉了一鍋補氣血的四物雞湯,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吃了。」
「嬸兒……」悅眉的聲音哽在喉嚨裡。
「我去瞧瞧水滾了沒。」祝嬸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開。
在她剛醒來之際,她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理會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們何事?世人都要遺棄她了,他們又干她何事?
但她沒被遺棄,她蓋著暖和的被子,看祝嬸耐著性子,一匙匙餵她吃藥、吃飯,她的心受到激盪,再也沒辦法向比親娘還疼她的祝嬸擺臉色。
養病的一個多月裡,她無事可做,每次醒來就瞧著窗外枯槁的花園和灰藍的天空;她甚至以為,也許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地方,但有那麼好的叔兒嬸兒,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發呆、燒飯洗衣、看他們拌嘴也甘願。
然而隨著傷勢和體力好轉,她的意識也逐漸醒了過來。
這裡不是避難的桃花源,她不只會燒飯洗衣,她還是一個有絕活的染坊師傅,她有一雙巧手,能為世間男女調染出一件件色彩繽紛的衣裳。
可她卻無法為自己染就一襲純然鮮紅、不摻一絲雜色的嫁衣。
她放開手心裡的陽光,收攏起拳頭,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磚。
「哇嗚嗚,九爺,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邊傳來哀號聲,有人跌在地上捧著屁股打滾。
「王五已是爺兒我手下第三個敗將,還有誰要上來?」祝和暢氣定神閒地勾了勾指頭。
「九爺,你就別再折騰咱啦,封你當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爺每次都是這樣,先叫咱哥兒們練字練到手軟,再捉幾個小子過去練拳腳、下馬威,我再也不上當了啦。」
「嗚,九爺英明,什麼都行,所以九爺是九爺,咱們還是夥計。」
「好了!大家休息夠了。」祝和暢放下紮在腰間的衣擺,做了一個收功動作,再拍拍手道:「談正經事了。」
重頭戲來了。夥計們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個個乖乖回座。
祝和暢也坐了下來,拿巾子拭去頭臉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們,爺兒我很久以前,就打算開這場改過大會了,偏生過年前忙著送貨,接下來又讓大家回家過個好年,如今得空,還是得坐下來,咱們得好好談出個結果才行。」
夥計們猛點頭。幸好有那麼幾趟貨要趕,改過大會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閒之際,徹底檢討各項疏失,有關如何防備賊人潛入貨車並及早發現的問題,早已經列舉出一百零八條解決和改進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過大會可以提早結束。
「爺兒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麼跑進車裡的?」祝和暢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滿意地再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嗯,天色還早,這日頭曬得也挺舒服的,你們可以慢慢說。」
夥計們一聽,還得了!立刻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地發言。
「耿姑娘身子扁,該不會從油布縫裡鑽進去吧?」
「不可能。我們怕布匹受潮,蓋了兩層油布,每隔一尺就紮起來打一個結,除非她有縮骨功,這才鑽得進去。」
「這是阿陽你承認吧,就是你可憐人家,偷偷放她進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這種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還得賴我抱住九爺賞下的飯碗呀。」
「嚇!還是……其實耿姑娘早就傷心過度,自殺身亡了?其實我們看到的是她的亡靈?這鬼魂是來去自如的啊。」
「你才見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誰?初五大鬧布莊的又是誰?」
「咳,我知道,耿姑娘會妖術,她只消咕嚕咕嚕念個咒語……」
「別猜了,我告訴你們答案。」一個嬌脆女聲突然出現。
眾人詫異地齊齊轉頭,往後頭瞧去。
「你是誰?」祝和暢更是驚異萬分,猛然站起,先是車子裡躲了人,再來他的宅子也闖進陌生人了?這……太折損他祝九爺的名聲了吧。
但就這麼站起來的瞬間,他已經認出那個姑娘了。
太不可思議了!也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她原本蒼白枯瘦的臉蛋轉為紅潤飽滿,嫩白肌膚透出嫣紅色澤,總泛著黑暈的眼睛變得明亮靈活,大大的,好像兩汪湖水,身子明顯地長了肉,襯出她穿著裙裝的婀娜身段,長瀉如瀑的黑髮在腦後隨意攏起,拿條巾子紮著。
黑髮、素顏、黃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黃菊,只是容顏雖清秀,神情卻是淡漠得可以,眼裡的湖水也凝結著一層薄冰。
祝和暢跌回椅子上,不是驚艷,唯一的念頭竟是:原來嬸兒天天向他挖銀子,全拿來養胖小姑娘了。他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鎮定地道:「耿姑娘,請你告訴我們,為什麼你有辦法在嚴密的戒備下躲進了車子?」
夥計們原是面面相覷,暗暗猜測是否九爺金屋藏嬌、好事將近?一聽他減出耿姑娘,全部啊地驚叫了出來,個個睜大眼睛瞧了過去。
那個淒慘可憐的病丫頭竟是個小美人兒?雲世斌是瞎了眼嗎!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興奮地問候道。
悅眉站在原地,冷冷地從左邊看到右邊,再從右邊看到左邊,頓時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場鴉雀無聲。
「祝九爺,那天你們上好了貨,準備出發前,你將所有的夥計喊到前頭訓話,我就趁機解開油布的結子,躲了進去。」她簡單扼要說明。
訓話……祝和暢很想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他就是愛叨念、愛顯顯當爺兒的威風,看來不改掉這壞毛病是不行了。
阿陽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趕忙問道:「可是我們時時察看結子,看來都沒有問題啊。」
「打緊的結子,任誰都可以解開。」悅眉拿雙手比劃著,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邊一尺的空隙,我就鑽得進去,然後伸手到外面,照樣打了結,誰也看不出來。夜裡我要下車小解,照樣伸手解開。」